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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问答 » 介绍 » 曼陀罗愿你漂泊半生,归来仍似少年
TUhjnbcbe - 2021/3/15 17:46:00

点击标题下第二个蓝字雷立刚可
  
  《曼陀罗》
  
  作者:雷立刚
  
  
  

马松漂泊在外,第一次想倾述这个故事

(下图为雷立刚画于年)


  00
  楔子


  
  马松离开罗曼之后,去过很多地方。
  大概是在年秋天,马松和罗曼进入热恋阶段,有一次她问他,马松,假如某一天我们一不小心分手了,你怎么办呢。
  马松说,即使分手,我也只跟你分一阵子,假如你硬要分手很久很久,我会不断来求你,假如求你也没有用,你决心要分手一辈子,什么也挽救不了,等我彻底绝望了,我就会躲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不和你在同一个城市,不让自己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也不让你知道我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当时没有想到,后来真的会那样。
  年9月,马松离开陀城,开始漫无目标地旅行。他先是去了拉萨,在那里呆了一个月,成天瞎逛,或者和狗一起晒太阳,拉萨的狗可真多,满街都是,那里像马松这种无所事事的人和狗一样多。在那里他还和一个新西兰少女发生了身体关系,他和她在大召寺外的街角相遇,她向他打听道路,马松会一点瘪角的英语,自告奋勇给她当义务导游,说实话,那时候他真没想和她怎么样,他只是太无聊了,无聊到任何一件事只要有一丁点新奇,他都愿意去做。
  那个新西兰少女身高1米7左右,没多少肉,身材在白种女人里算干瘦的,不怎么漂亮,脸上有一些稀薄的雀斑。他们走了一天,晚上的时候在年楚河边野营,她从身上的大旅行包里翻出一个野营充气帐篷,熟练地很快撑起来,随后他和她望着河水发呆,一口一口地喝拉萨啤酒。新西兰少女其实不胜酒力,只喝了两瓶啤酒脸就开始发红,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仰躺在地上看着星空哼她家乡的小曲,马松坐在她身边,听她哼哼,夜色渐深,他也躺了下来,再后来,他用手捉住她的手,她没有拒绝,马松是个长像普通的男人,但在初到中国的外国人眼里,中国男人或许都差异不太大……就那样,他们一起重叠着往身旁的帐篷蹭过去。马松知道,新西兰少女无非是试图让她的旅途多一点异国风情,而他自己则是对白种女人感到好奇,他们目标明确,各取所需,几乎不调情,所以他们连情人也算不上。马松一边狠狠地运动,一边想,或许这就叫行为艺术吧,他和她都只是各自的性用品。想到这里,马松忽然发现自己即便面对一个新奇的白种女人,也完全无法燃起爱的冲动,莫非他的激情当真已经完全被消耗殆尽?他不禁悲从中来,罗曼的面容再度浮现眼前,她的笑容,她的伤感的眼神,她的风笛般缥缈的声音,全部夹杂着如烟往事浮出记忆的水面……马松继续压在新西兰少女身上,仿佛心里什么也没想,但一个巨大的声响老在他耳边回旋,那是他自己在对自己说:
  “罗曼,既然你曾经爱过我,为何最终还是要让我离开……”
  
  年楚河边的那个黎明,马松披衣而起,悄悄走出那顶帐篷。第二天他就从拉萨一路东行,先是到了林芝和昌都,随后南下,去了昆明。他的大学同学老酷在昆明做生意,他老早就听说老酷已经发了,但发的程度如此巨大,依然让马松意外。毕业仅仅5年,同学之间的经济差异竟已经如此巨大了。
  马松迄今也不知道老酷究竟是做什么生意的,但他确信老酷经常和一些吸毒的人在一起。那些人大多岁数不大,头发染得有些黄,目光则有些空洞。由于老酷在他们心目中崇高的地位,爱屋及乌,马松也享受到他们超出一般的礼遇。有一次,马松差点随着其中的一个女人吸毒,当时,他们大概六七个人在昆明火车站旁的一间屋子里等老酷,老酷说他要来,但老是没来,大家在客厅的沙发和地毯上傻等,终于很不耐烦,有几个哈欠连天,另一两个甚至开始流眼泪水,那是瘾大的人,他们已经十分难受了。但是那时屋里并没有毒品,于是其中的一个就跑出去买酒,他买回一堆烈性白酒,真的是一堆,马松从来没见过有人这样买白酒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他看着他们打开酒瓶猛灌,很快就醉倒一片。马松喝得少,另外还有一个人,一个漂亮的女人,喝得也少。马松就问她:“你不难受吗?”她瞟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人,有些复杂地笑了一下,到洗手间去了。
  马松坐了一会儿,女人还是没出来,他有些奇怪地走过去,洗手间的门半掩着,没有开灯,微薄的光线从半开的门缝里透进去,那个女人正趴在洗脸台前吸粉,她把一小包粉放在锡铂纸上,用一只打火机烘烤,白色的烟子袅袅地升腾起来,她贪婪地半眯着眼睛,将鼻子凑在上面……“你要吸一点吗?”那个女人神采焕发地说,“我只带了这一点点,所以必须等他们喝醉了才敢吸,否则根本不够分,这些人瘾来了是六亲不认的,马上就烧完了,还有一点点,你,可以吸一点的,我差不多够了。”
  马松说:“那就吸一口吧,以前还真没吸过。”
  他刚要凑过去,女人却用手挡住他的脸,说:“算了,以前没吸过还是不要吸。”
  “无所谓的,”马松说,“我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
  “还是别吸”,女人一边吸光最后一点,一边慢慢地说,“你一看就是个老实人,我不想害你,假如我刚才撩拨了你,我现在向你说声对不起,OK?如果你还是觉得不舒服,我愿意和你来一次,反正我吸了粉也想和男人来。”
  马松有一点犹豫。正沉吟着,女人突然放肆地尖叫着大笑起来:“信不信,我有艾滋病的,全昆明市有艾滋病的人多得很,信不信,你信不信……”
  马松也笑了起来,他说:“你不说你有病,我还真未必做,既然你有这病,那咱们就来吧,我真的什么都无所谓的。”他关上洗手间的门……在幽暗的狭小空间里,女人趴在洗脸台上,整个过程她不断尖叫,仿佛要用尖锐的叫声把自己撕成碎片,叫着叫着,她就哭了起来,哭声像爱尔兰的风笛一样凄惋,令马松陡然想起罗曼的哭声,在那些往昔的日子里,在他们争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也是这么哭过的啊,宁可玉碎,不肯瓦全,他和她都是完美主义者,于是在很多情侣或许会将就的时候,他们却那么断然地分手,而一旦分手,却从此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局势竟是如此无法控制。马松突然心如刀绞,泪水也大颗大颗地滚了出来,他无声地反复对着洗脸台上人影模糊的镜子说:
  “罗曼,既然你曾经爱过我,为何还是要让我离开……”
  
  

在昆明又呆了一周,马松看到湖北电视台某栏目在网络上打了个招聘广告,招两个文字编辑。马松将自己的履历和几篇文章用电子邮件发了过去,不久收到回音,让他过去。
  几乎没有多少犹豫,马松决定过去,他不喜欢那种依靠别人的生活,而他现在的钱已经所剩无几,电视台的工资维持生活应该有余,他不需要太多。于是,不顾老酷的苦苦挽留,12月初马松来到武汉。
  在武昌下车是深冬的清晨。走出检票口,寒气扑面而来。火车站前的广场还很冷清,那些拉客的出租车司机神情总透着几分诡异,让人不敢放心。不过马松也不打算坐出租,他在公共汽车站转了好一阵,终于找到了去电视台的路。路上的街景显得有些陌生,这又是一个异乡的城市啊。马松坐在车上,看着车窗外的行人和店铺徐徐而来,又徐徐而去,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是二十八岁的人了,然而,却依然一事无成。
  到了台里,先是见了制片人。面谈过后,他对马松还算满意,于是马松就留了下来。
  随即就得租房子,电视台新修的大楼在郊区,离市中心有十公里远。由于卖地给电视台,加上普遍在做生意,这一带的农民都很富,住的都是带点西风的三层小洋楼,红瓦白墙,一幢挨着一幢,外观十分气派。然而,出租屋里面的家具却都极其简单,通常只有一床,一桌,一凳,别无他物,但马松感到很满足了。唯一担心的是失窃,因为门很不坚固,锁也是水货,而马松携带着一台旧手提电脑。虽然已经不怎么值钱,但它的价值在于是当年罗曼陪马松一起买的,他很看重它。为此,在怎么将旧手提藏起来这个问题上,马松费了不少心思。不过,这个房间实在太不与马松合作了,它几乎不给他提供任何屏障物。马松先是考虑将旧手提电脑藏在床底下,但惯盗肯定会注意床下的空间;放在行李箱里么?当然更不好了,小偷可以连行李箱一起提走……而房间里就再无什么可供遮拦的东西了。如此一来,马松几乎每天都为电脑提心掉胆。直到两周后刘娜来参观时,帮马松出了一条妙计,才总算使马松放心了许多。
  
  刘娜鬼点子多,她让马松每次出门时,就将这旧手提电脑包在一件旧毛衣里,放在最显眼的椅子上,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再在上面胡乱丢一条毛裤,一双臭袜子,任谁都想不到里面藏着手提电脑。为了迷惑小偷,还让马松把好点的衣服都放在床上,以便引开小偷的注意力……
  刘娜是个很聪明的漂亮女孩,并且骄傲,和马松在同一个制片组,第一次聚餐就给马松来了个下马威。他们组一般每周末都由制片人召集着到城里小馆子吃顿饭。全组的记者编辑加上马松一共7个,都很年轻,马松今年其实也不过28,却居然是里面岁数最大的一个。吃着吃着刘娜冷不丁问马松:“你长得又不帅,而且都这么老了,怎么还出来当漂一代?”
  马松说:“不帅和老了就不能漂吗?”
  刘娜说:“不是不能,而是你开始得似乎晚了一点。现在很多年轻人,20出头就开始漂,漂到30来岁就攒够了养老的钱,可以休息了,而你却到现在才开始为将来挣钱,估计要到40来岁才可以休息。”
  马松只好自我解嘲地说:“幸亏我醒悟得还不太迟,假如40来岁才开始漂,那就50岁才能休息了,还好,还好。”
  “好什么好呀,还嘴硬,自以为挺幽默的不是?”刘娜抢白说。
  对于这种锐利的女孩,马松一向敬而远之。他从来不会为有危险的美丽驻留。他们虽然是一个组,但编辑都是各做各的活,平时需要合作的时候并不多,直到一个多星期之后,台里要为最近播出的一部电视连续剧造势,让他们组搞一个特别节目,开个电视剧组和专家学者的座谈会,因为工作量大,一个人忙不完,由刘娜和马松一起搞。
  
  在电视台,一起搞节目制作很容易搞出问题来。尤其是到了后期制作的时候。两个人必须在狭小的对编机房里不断重复一些机械的劳动,比如剪画面,比如录声音,比如合成,四只手在长度不到一米半的布满键盘的控制台上,稍不小心就会碰撞一下,台里有不少青年男女就是这样碰出了火花。
  后期制作基本完毕了,刘娜和马松的初编带顺利送审,然后做完了“非线性”特技处理和综编,通过最后的审核,他们的合作也就结束了。那天下午,刘娜说,“马松,跟着我学了这么多技术,也不请顿饭表示感谢?”
  马松说,“那就吃顿饭吧。”
  吃了饭以后,天已经快黑了,他们在电视台外面的农田小径上散步,后来刘娜说,我到你住的地方去参观参观吧。
  就是那次来参观时,刘娜给马松想出了藏好电脑的妙计。那次他们还差点接吻,当时刘娜坐在椅子上翻看马松随身携带的像册,“你的像册可真怪,怎么没有女孩子,尽是风景?”刘娜说,“这是什么地方啊?真美。”马松凑过脸去,想讲解一下,正好刘娜侧过脸来想再问他,那一刻,他们的脸相隔最多十来厘米,彼此感觉得到对方微微的呼吸,他俩一下子到停顿那里,刘娜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开脸庞,马松也没有说话,他们都保持着那个姿势,似乎都在等对方率先打破。大概十多秒钟后,刘娜缓缓挪开脸,她说,“马松,你可真像二十年前的模范*员。”又稍微过了几分钟,刘娜就起身告辞,她走到门口的时候,马松想伸手去拉,但又有些犹豫,在那瞬间的犹豫中,刘娜的身影已轻轻地消失在楼梯拐角。
  
  

那个夜晚,马松半夜醒来,他躺在宽大的床上,很久都睡不着。他聆听着夜的寂静之声,突然感到自己像一个空空荡荡的漂流瓶,无所依靠而又漫无目标。这是马松头一次在陌生的城市醒来时涌起莫名的伤感。以前他也曾无数次在异地梦醒,但还从来没有因为独在他乡而伤感过。而这一次,他想,他或许是有些爱上了刘娜。她是个好女孩,正是因为有些爱了,所以他不能随意地对待她,甚至不应该更加接近她,因为怕自己最后还是会伤害到她,就像当初伤害了罗曼那样。他和罗曼,既然曾经爱得那么深终归还是要彼此残酷相待,那么和刘娜又怎能例外?所有的爱情,有几个不是以悲剧收场?马松知道,如果只是性,他是需要的,但如果还夹杂着爱情,那么他愿意自动地将感情幽禁起来,他发现自己已经再也无法充满信心地面对可能的爱情了。
  此后他们继续上班,就像什么也未曾发生。刘娜对马松客气起来,但他们的关系却比一起搞制作之前更淡了。电视台工作很累了,绝大多数人一般每天上午9点一直干到晚上10点,周末不休息很正常。除了为数不多的管理人员之外,记者编辑全是招聘制的,人员流动相当快,经常是干半年左右就走人,干3个月走人也不希奇。前几天看到的一个面孔,过几天可能就不见了。要么因为受不了那高劳累度的工作,要么因为受不了远离市区的闭塞,可谓“铁打的电视台流水的人”。这里的人大多是浮萍一样的人。
  马松只干了将近两个月,就决定走人。没有太多的理由,唯一可以解释的原因是,他是本来就是随时可能背起行李漂走的人,因为他总是没有归属感。他从来都觉得自己在哪里都只是一个过路人,即便在生活了十年的陀城。这次,他决定去北京看看,没有给任何人说,工资发下来之后,他就悄悄退掉租屋,离开了武汉。
  
  年12月初的那个夜晚,马松自武汉北上。京广线上的火车跑得很快,一觉醒来,已入河北。马松起床坐到窗前,隔着透明的玻璃,感觉奔跑的不是列车,而是原野。12月的北风像一只手,不由分说剥去了原野的衣饰,显露出躯体的贫瘠,华北平原在冬季的清晨里裸奔,像一个老男人。马松视线里的平原有些衰老。
  
  抵达北京,马松先是在海淀路北大“小南门”外找到一家旅馆。那家旅馆离“国临风”书店不远,比较方便,每晚25元钱,在北京已经算是最低档的了。它其实就是一片封闭的平房,每一间房子都没有窗户,常年空气不流通,尽管冬天比较保暖,但南来北往的住宿人遗留下的不同的身体气味无法排出,混杂在一起,就像发酵了一样,弥漫着难以忍受的怪味。夜晚,闻着那气味,马松久久无法入眠,他想,落魄的生活的确与浪漫无关。
  庆幸的是两天后马松在中关村燕东园一幢很旧的小楼改造的旅馆里租到了一个床。那天他独自在北大闲逛,在三角地看到一个出租床位的小广告,按图索骥,马松找到了那个没有正式营业执照的小旅馆。房间比较零乱,六个人住在同一间房子里,十分拥挤,但比起海淀路上那家旅馆,可谓已是天堂,毕竟,没有那难以忍受的怪味了。其他的五个人都是租房子复习考研的,其实整个旅馆绝大多数房客都是到北京来参加学习班的,要么是复习考研,要么是读新东方打算考托福。独有马松既不考研,也不打算出国,他成了一个完全的无业游民。白天,他大多数时间是坐在窗前发呆。从窗口望出去,有那么多的天空在树枝的躯体之外。树枝有些瘦,阳光很亮的时候,树枝的影子很薄,鸟飞过的时候,就像从窗户的玻璃上滑过去一样,鸟的身子仿佛比漂泊的影子还轻。
  
  燕东园在北大东门与清华西门之间,离两个学校都很近。那里都是一些数十年寿命的独幢小楼,很多年前曾是北大名教授们的居所,如今却早已物在人非。小楼之间有一小片荒芜的林子,有一些篱笆,还居然有一些竹子。外还有一个小小的户外运动场,有单杠,双杠,健骑机,以及一个秋千。如果太阳很好,马松喜欢坐在秋千上,读书或者发呆。几乎没人跟他抢秋千,因为即便中午,气温也在零下一度,大家都躲在暖气房子里,没人出来。北方人常常比南方人还怕冷。
  
  就这么一天一天莫名其妙地过着,既没有什么悲哀,也没有特别的喜悦,唯一让马松多少有点欣喜的是,在北大西面街角处有一个飞宇网吧,每天上午7点至9点可以免费上网。对于马松来说,这实在弥足珍惜。他几乎每天清晨6点起床,匆匆洗了脸,就去网吧占位子,上两个小时,然后回燕东园接着睡觉。
  一天,马松又走进飞宇,因为老看文字也很无聊,所以他随手点开一个页面,里面有很多风景花木的图片。他突然看到了“曼陀罗”三个字,不禁心里一动——罗曼曾经无数次说,她喜欢曼陀罗,而且仅仅因为这个名字。马松也是如此。他们其实即便在图片上也都没见过曼陀罗,而此刻他却这么突然地在网上与这花儿相遇。完全下意识地,马松有些紧张,他点开了它,看见了一株开着很大的白色的花的植物。大大的花朵呈喇叭状,懒懒地倒垂着,看上去至朴,至纯,毫不张扬,骨子里面却又似乎是透着淡淡的诱惑,配得上这名字。下面还有一些文字说明:
  
  曼陀罗(Datura),又名天使的号角(Angel‘sTrumpet),一年生。叶有麝香味;花喇叭状,气味独特;蒴果上有尖刺。曼陀罗和印度曼陀罗的叶都可治疗哮喘性痉挛及唾液分泌过多。花可治牙痛,是小型手术常用的麻醉品。两种药草对神经紊乱和麻木都有疗效,花和根外敷可治风湿症。曼陀罗含东莨碱,可预防晕车。古代人用来询求神谕。
  植株高约2米,叶大,边缘锐浅裂,做成草烟可治疗哮喘。种子可致幻;印度曼佗罗大型叶,花白色、黄色或紫色,褐色种子有毒,种荚有尖刺。此植物有毒,可导致癫狂甚至死亡。
  
  马松看着页面,发起呆来,他又想起了罗曼,她的盈盈浅笑,她的偶尔的顽皮,她曾说过无数次的“我听着那名字就喜欢,曼陀罗,管它什么样子”……马松心里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提前下了线,离开网吧。
  那是12月中旬北京的清晨,很冷,喷过水的草坪里,很多草叶上都凝固起透明的冰体。而未名湖的水面则早已经结了很厚的冰层,马松踩着冰面,直接横穿了那湖。而后他又信步走到清华,清华里的荷花池也足以当天然滑冰场了,有不少锻炼身体的学生在湖面滑冰。马松不会滑冰,但喜欢观看。他看到很多笑容在年轻的孩子们脸上流连。他知道,所有的笑容迟早都会枯萎,但他还是想祝福所有的欢颜都多驻留一些时间。他还知道,即便枯萎也可以成为一种标本,如同脚下那些枯萎的荷花的茎干,它们就凝固在冰层里,成为巨大冰面的一部分,相比于一些从来没有流过血的伤口,相比于一些从来未曾流淌过的液体,它们是幸福的。
  马松觉得,他的幸福,就像身上的衣服,都是旧的,又像他脑中的那个漫长而伤感的故事,也是旧的了。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马松一直相信,他的爱情,一定会像那涛涛巨浪冲刷着的陀城一般,充满动感却又坚如磐石,然而,最终他知道,不是的,情比金坚或许从来就只是一个传说,记忆其实就像一张电脑磁盘,同样会受潮,同样会缺损,爱或者恨,都只是一种记忆,那么,恨一个人究竟能恨多久?爱一个人究竟又能爱多深?在那个上午,马松突然发现他其实已经很少想起罗曼了,他们的那个故事,也已经快褪色了,马松觉得他终于可以比较客观地把那个故事,平静地讲述出来。他要把所有的冷漠和热情,全部献给往昔的罗曼,献给沉封着他们激情的那所大学,献给那座危险的山城……是的,陀城,这是多么矛盾的一座城市呵,危险却又安全、年迈却又青春,热烈却又节制,昏乱却又清醒……是的,他要重新进入这座城市,重新进入他内心的城池,他要用最冷静的回忆,来解答那个问题——
  “罗曼,既然你曾经爱过我,为何最终还是要让我离开?”

01
  陀城
  
  嘉陵江穿过秦岭,刺入平原和丘陵相间的盆地,陡然变得气势磅礴,像脱缰的野马,将广元、苍溪、阆中、南充一路抛在脑后,浩浩荡荡,一泻千里。随后,在一个叫合川的古城,将涪江、渠江纳入怀抱。立即,水势更大了,仿佛要将整个河谷,都席卷一空。然而很快,不太高却很坚固的连绵石山,像一个瓶口,将河流收紧,顺着北碚以南陡峭的河岸石壁,嘉江水沽沽流淌,携着数不清的旋涡,终于抵达陀城,溶入滚滚长江,奔流而去。陀城,这依山而建的古城,夹在嘉陵江与长江之间,陡峭,险峻,坚如磐石。
  这部小说的故事,得从马松考进陀城大学开始说起。那,已经是十年前的往事了。
  92年秋,马松从旗城来到陀城。旗城是一个小城,在陀城以北50公里的地方,算是特大型城市陀城的卫星城吧。所以,在旗城,人们普遍存在一种“陀城崇拜”,来自陀城的人在小城旗城,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广泛的尊重。马松老是记得他念高一时,一次在同学家里遇到一个来自陀城的小孩,他当时不知道小孩是陀城人,就问,“你家住城东边还是城西啊?”小孩为马松把他当作旗城人而明显不满,他说,“你听我说话听不出来吗?我是陀城的!我们陀城人说话口音都和你们不一样。”
  当时马松只是笑了笑,他当然不会跟一个小孩斗气,但马松自己都没有预料到,那件小事会那么深地嵌入他的大脑中,许多年后他想,自己为了进入和留在陀城所做的很多努力,或许都和高一时这件如此细小的事情有隐秘的关联。
  那年高考,马松的第一志愿就是陀城大学法律系。92年文科的大学本科线是分,重点大学线是分,马松的考分是分。但这个分数在陀大法律系92级只是中等偏上。陀大是50年代第一批国家教委直属的重点大学之一,到了90年代,和山东大学,四川大学、兰州大学这些地处内陆的早年名校一样,在全国的知名度急剧下降,但综合实力仍然是不错的。何况从90年代初开始,法律就成了热门专业,92年,他们法律系的新生平均分是全年级文科中最高的,在外贸和新闻之上。尤其令负责招生的系*总支副书记高达威自豪的是,92年河南省文科状元张运河,居然也进了他们系。张运河那年考了一个令人惊异的分数:分,这个分数在当年可以轻松地进任何一个大学的任何一个专业。
  年初,在陀城街上,马松碰见了张运河。曾经那么踌躇满志的人,如今也被生活磨去了锋芒。毫无疑问,张运河是一个非常有能力的人,但在今天,一个男人要成为社会通常衡量标准中的成功者,除了能力,更重要的是家庭背景、财富基础、机遇。如果没有前面三项,那就必须依靠漫长时间的积累。这积累不仅漫长,而且寂寞,看不到结局,就像一个人走在幽长的隧道里,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出口,甚至走着走着,你自己都会怀疑永远走不到出口了。这种寂寞和无望对男人的杀伤力是极大的,尤其对那些急于想要成功的男人更是如此,很多在大学时意气风发的人,离开大学四五年,就陡然沉默了、沉闷了、沉沦了,其实无非是他们当初对自己期待值太高,而社会的游戏规则偏偏是欲速则不达……年初陀城大街上的张运河,疲惫,憔悴,他的又一个皮包公司刚刚破产了。而马松自己呢,当时他的公职已经正式辞去,整整一个半月没找到工作,同样神情焦虑。他们都是过的不太如意的人。不用说太多的话,握一握手,然后在街边找一家小餐馆,随便炒几个菜,喝一点酒,大学时代两人之间浓得化不开的旧怨便一下子消逝了。
  
  而在92年秋季的陀大,他们曾是多么自信,青春,激情飞扬啊。刚进学校的第二天,高达威召集他们全年级的新生在新一舍下面的操场上开个短会。男生们来自五湖四海,彼此之间还不太熟悉,有的似乎矜持,有的似乎开朗,但都对即将来临的大学生活充满憧憬和好奇。马松当时最好奇的是班上的女生长什么样子,他和其他男生一起站在操场中间,目光却忍不住四处逡巡,希望能够看到让人眼睛一亮的美女,然而现实却有点残酷,操场上唯有十多米开外还站了十多个女生,除此就再无旁人了。其实每个男生都在悄悄打量那十多个女生,然后都悄悄地有些失望,一是没想到班上的女生这么少,二是没想到她们长得如此一般。这令他们对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多少有点失望。
  这时候,一个瘦高的男人领着一个年轻的女子走了过来,他站在男生们前面,然后大幅度地挥着手,让那些扭扭捏捏的女生过来。“都站过来,站这边来……”,他说,“我叫高达威,是系里负责学生工作的*总支副书记,旁边这位,就是你们未来的年级辅导员,今年我们系刚毕业的高才生,你们的王敏老师。”
  张运河带头鼓起掌来,学生们也都稀稀拉拉地鼓掌,王敏矜持中透着一些喜悦地冲她的学生们点了点头,说,以后由我和大家共同度过美好的大学四年时光……然后她开始点名,念到谁的名字,谁就说一声“有”,或者“到”,算是大伙相互之间认识了。念到张运河这个名字时,操场一下子静下来,学校新生报名点的布告上,赫然写着新生高考成绩前十名的名字,张运河名列榜首,不少同学早就想看看这人是谁了。
  张运河微微地咳嗽了一声,说:“有”。
  王敏笑了笑,冲张运河点了一下头,继续念下去。名单念完,交代了一些新生入校应该注意的事情,然后高达威宣布,新生们入校后,很快要去军训一个月,等军训完后回到学校再通过民主选举确定班干,“表现出色的同学还要充实到系学生会去,可以锻炼能力,对将来毕业后更好地工作很有帮助”,高达威说,“在班干部确定之前,暂时由张运河同学负责系里和同学们之间的联络工作,大家有什么要求和需要,都可以向他反映,张运河要及时地告诉我和王老师,当然大家也可以直接找我,找王老师……好,散会。”
  
  散会之后,同学们嘻嘻哈哈地回寝室去了,随后的几天是找老乡,逛街,参观校园的图书馆等等,新生们总是这样,对什么都感到新鲜。与不少高年级男生在一起,对方一听他们是92级文科的,都半开玩笑地说,你们掉到温柔乡里了哟。原来,92级文科男生住在新一舍四单元,新一舍是陀大当时最新最大的宿舍楼,十分气派,但这并非最重要的,他们之所以受到的广泛的羡慕,关键在于,同一幢楼的三单元,住着92级全体女生。
  九二年的陀大,当时大约共有学生一万两千人,其中八千本科生,剩下是硕士生、博士生和少量的专科生。每个年级的本科生约有人,其中文科男生约人,理工科男生约人,全年级的女生一共约人。新一舍的一二单元住的是研究生,三单元住92级的女生,四单元住92级文科男生,当时的二舍是座解放前修的老寝室楼,92年时正在准备拆掉,里面只住了一些学校的杂工。三舍四舍住的是除92级文科男生之外的全部本科男生,五舍住的是干部进修生和专科生,六舍住的是除92级女生之外的所有本科女士。由此可见,本科生中惟有马松他们这年级的文科男生与女生相临而居,虽然新一舍的四个单元是隔开的,并不能互相进出,但男生们夜晚经常能听到很近的女生寝室里飘荡出来的嘻闹声,与住在其他寝室楼的同胞比起来,这些青春期里的男孩子,仿佛置身天堂。马松,还有他的同学们,就这样开始了在陀城的生活。
  
  

 02
  初相遇
  
  在那些年,大学生都是一进校就开始军训。新生入学后不到一周,马松他们整个年级的学生,就将开赴陀城郊区的某空军基地,开始为期一月的军训。出发的那天,所有的新生都穿着军装,在大操场里等候军车出现。马松头戴绿军帽,身穿崭新的军服,雄纠纠气盎盎走过操场前的林荫道,这时候,他突然听到几米外几个男生的窃笑,“看那个新生,真像个小公鸡,新生怎么都这么傻不拉叽的……”马松看过去,是来送行的几个高年级学生,说那话的,是90级的班长金成明,河南开封人,张运河的老乡,据说还是同一所中学毕业的。他经常来找张运河,并且又是系里的红人,高年级的老大哥,所以92级的男生自然都认识他了。那时候的金成明不可能认识马松,对他来说,马松只是众多幼稚的大一小男生中的一个,他也许并不知道,自己随口的一句话,会让新生马松自尊心颇受打击。
  “新生怎么了,你们老生不都是从新生过来的吗?”去的路上,马松觉得好心情被破坏了不少。幸亏一路上的风景很快令他忘却了不快。30多辆卡车,一辆接着一辆,像一条绿色的游龙,滑过黑色缎子般的柏油路,那些从来没有远离过父母的孩子们,看着路两旁的田野和村庄,时不时发出夸张的尖叫,许多年后他们回忆起来,也许会觉得刚进大学时所有这些夸张的叫声是多么傻啊——大一的孩子,本质上都还是高中生,唯一区别是他们逃出了父母的掌控,比高中生多很多自由——但当时,他们是兴奋的,喜悦的,那种真正的快乐欣喜,是任何成熟都无法换来的。
  让他们的喜悦抵达顶点的是一个小小的违禁。车开出城外好一阵之后,前面有一辆军车上的男生尿急,不得已,只好停车,那几个男生下了车,由于路两边都是坦坦荡荡的田野,没什么遮蔽物,他们只好背对汽车撒尿,立即,有女生夸张的尖叫传来,这种尖叫与其说是抵制,不如说是怂恿,于是后面跟着停车的军车也不断有男生跳下去,以相似的姿势解决问题,最后的结果是,几乎每辆车都有七八个男生下车,一字排开,整齐地背对“观众”撒尿,女生们都背对那些男生,似乎很是不屑,但他们的尖叫却此起彼伏,将气氛推到高潮。那些随车的军官和兵们,大概都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好微微摇着头,叹口气说,现在的大学生,实在不一样了。
  
  然而他们的喜悦并没能维持太久,进了军营,一切很快按部就班起来,再也没有那种意外的激动了。每天清晨6点,军号总是雷打不动地吹响,几分钟内必须穿戴整齐,还得把被子叠得像豆腐块一样有棱有角,稍微叠慢了,就得罚站军姿。然后是跑步,空军基地毕竟是空军基地,虽然这个基地起降的其实只是军用小型飞机,但机场跑道依然让这些十八九岁的孩子咂舌不已,他们在宽广的机场跑道外侧跑三圈,天就大亮了,此时,必须再慢跑半圈,然后排着队、唱着歌儿,进入食堂。饭后稍事休息,就得到操场上练习队列训练、站军姿、踢正步,一晃就是一个上午。然后是午餐和午睡,再然后,就是下午雷同的训练。晚上稍微要轻松一点,每人端一根小板凳,排队到操场看电视。看电视之前照例得唱歌,看完电视还是得唱歌,几首军旅歌曲,反反复复地唱,唱完了熄灯睡觉,如此周而复始。
  人的性格是不一样的,面对同样的军训生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应。还真有人特别喜欢军训,比如李海。沈阳人李海和马松同寝室,是个体育特招生,他不仅是田径二级运动员,而且在足球篮球方面都是好手。也许因为他从小就在足球队里踢球,对集体生活特别习惯,所以置身以集体为重心的部队,李海显得非常如鱼得水。他很快就和班长打成一片,称兄道弟,甚至和排长连长也混得烂熟,自然成了全连的红人。加上他身高一米八六,面貌也算英俊,一时间俨然成了众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历史系和法律系同在一个连,不知道为什么,历史系的男生和法律系男生比起来总有些焉耷耷的,历史系的女生因此似乎总把更多的目光投射在法律系男生身上。其中有个胖女生,对李海很快就一往情深,频频放电,这进一步增添了李海的自豪感。
  喜欢军训的除了李海这种在军旅生活中特别能发挥优势的人之外,还有各级临时学生官。整个“军训团”一共大约1千八百人,分成两个营,每个营又分为几个连,一个连两百来人,由几个系的新生组成,比如马松他们二连,就由法律、历史、计算机三个系组成。连下是排,一个排往往是同一个系的人,排下是班,一个军训班往往是由同系某两个寝室的同学组成。比如马松他们三班,就由此和两个门对门的寝室成员组成。这样安排的出发点,或许一是为了便于管理,二是为了增进同寝室学生的友谊,但实际上很多“室友”之间大学四年闹别扭,正是在军训的时候埋下了隐患。
  副排长副班长这些职位,是由教师指派学生担任的,别小看这小小学生官,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实权在手的,比如副班长,就负责给全班同学分菜,一个“军训班”十五六个人,坐成一桌,饭随便舀,菜因为数量有限,必须由副班长分。马松他们这个班的副班长叫赵三喜,从辽宁瓦房店农村考进大学,人比较沉默寡言,貌似老实,但却有点势利,分菜的时候,给李海的那一勺总是比别人的多一点,让马松等“普通老百姓”很看不顺眼却又没办法。张运河是副连长,这已经是学生所能做到的最高“官衔”了,自然也享有一些特权,不过他人很低调,不惹人烦,但是显然,对于军训生活,他也乐此不疲。
  与以上几位不同,马松觉得,军训不仅劳累,而且枯燥乏味,同时还十分可笑。比如吃饭之前唱歌、睡觉之前唱歌,都是十分滑稽的事情,但是还是得唱,没有自主权。他最不喜欢这种把集体意志强加在每个人头上的集体生活。至多过了四五天,马松就感到度日如年,他开始把这一个月在脑海里进行倒记时:离军训结束还有25天、24天……20天……终于,军训只剩下半个月了,但马松觉得自己已经有些忍无可忍了,这狗日的军训,怎么才能逃脱呢?从军训基地溜掉显然不现实,那就在训练场上装病吧。这么想着,这天上午,他们在烈日下站军姿时,马松故意装晕倒,为了更有真实感一些,他左摇一下,右晃一下,立即被左右两旁的刘新华和周斌掺住,正当他准备身子继续往后倒时,他突然看到一列女生踢着正步走了过来,仿佛是一种偶然,马松感觉与一双明净的眸子对视了一下,他心里一震,多美的眼睛啊,那双眼睛和其他眼睛一起都在看着摇摇欲坠的他,在一瞬间,马松燃起一股男性的自尊,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个女孩子面前表现得如同一个弱者,他陡然决定不继续晕倒了,费力地甩了甩脑袋,作出缓过神来的样子,重新站直。
  虽然马松自认为演技还算不错,依然被老辣的训练班长看出了他在装晕,最大的败笔自然是他最后突然又能站直。所以很多年后,罗曼说,你从第一次见到我开始就倒霉,看来我确实不是能给你带来好运气的人。那是年初夏,他们又一次剧烈地争吵,后来,罗曼说,是不是只有我不在你身边,你才能运气好起来呢……回忆起来马松还是感到钻心的疼痛,他想或许无关运气,而是他对罗曼太在乎了吧,只要和她在一起,他就觉得很满足,不再在乎其他东西,自然就失去获取其他东西的进取精神了吧。是啊,与罗曼相比,其他的一切又能有多重要呢?比如年秋季在军训中的那次装病失败,尽管后来在全连晚点名时被连长专门批评,但与发现了那双美丽的眼睛相比,那些批评能算得了什么呢?马松一点也不后悔,如果说,没有那次不成功的装病就会与那双眼睛失之交臂,那么马松宁可被批评一百次,乃至一千次。
  
  那天之后马松特别注意寻找那双眼睛,但却一无所获。军训生活依然死板固定,每天依然是踢不完的正步,站不完的军姿,唱不完的军歌,令他厌恶却无可奈何。脑海里的倒计时器还在进行,离结束还有10天、9天……5天……这天,全军训团要搞一拉练,拉出军营,在陀城远郊的山路上走一天。每个人背一个背包,很快就气喘嘘嘘,浑身是汗。中午的时候,队伍走到了一个叫做青木关的小镇,全体在小镇中学休息,小小的校园操场一下子挤进来这么多人,有点摩肩接踵的感觉,马松吃完午餐,往自己的连队挤过去,突然,他再次看到了那双眼睛。可以确信无疑,那双眼睛一定就是那双眼睛。马松体会到一种巨大的幸福感,他找了她几天,就像找了她几年,而今,他终于找到了她,但是,他却不知道怎么去认识她。她站在那里,像小白杨一样亭亭玉立,使他自形惭秽。他知道自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身高一米七一,瘦,体重只有50公斤,小眼睛,大鼻头,没有任何足以让女生多看一眼的外在资本,这些都使马松没有勇气去唐突地打招呼,他尽量显得很平静的样子,轻轻地从她身侧走了过去。
  当然,这一次也并非完全徒劳无获。马松人虽然走过去了,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悄悄追随着小白杨的影子。他看到她走入一群人中间去了,当他确认她没有注意到他之后,马松缓缓挪了过去,然后问那群人中的一个小女生,得知她们是另一个营五连的,念的是外语系。你打听这个干什么?那个女生问。没什么,没什么,马松手忙脚乱地摆了摆手,回了自己的连队。他心里喜滋滋的,想,即使小白杨不是外语系的,那个连毕竟只有三个系,搜索范围一下子就小了。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可高兴的,他知道了她是哪个系的又怎么样,他依然不认识她,更确切地说,她依然不认识他。
  拉练回来之后没过几天,军训终于即将结束了。最后一夜,军训团由每个连表演几个节目,在基地大操场搞了一个学生文艺演出。主持人由两个营各出一个。马松他们一营,自然由品学兼优才貌俱佳的张运河当主持人,而二营出的主持人则是个叫罗曼的女生。当晚会开始,两位主持人上场时,马松一惊,张运河身边的,分明就是小白杨。直到此时,他才知道了她的名字。然而,他的心里却全无喜悦,突然感到他离她很遥远,仿佛处于两个阶层。她站在台上,是那么明艳照人,她和张运河配合,彼此不时互看一眼,仿佛一对碧人。而他马松,坐在台下一角的小板凳上,是多么可有可无啊。
  演出结束,马松他们这些“群众”又得排着队唱着歌夹着小板凳回营房了,远远地可以看到演员和主持人们一边清理演出台一边说说笑笑,如同特权阶级。仅仅一次合作,张运河似乎与罗曼就熟悉起来,可以看到他殷勤地帮罗曼搬凳子。马松心里感到一阵难受,他想,自己还是悬崖勒马,不要单相思了吧。
  第二天,接他们来的那30多辆军车,把他们又送回了大学。被爱情击中的人总会有些忧郁,马松坐在车上,一点也愉快不起来,因为他发现,他已经做不到说不相思就不相思了。该怎么办呢?他也不知道,唯一感到轻松的是,毕竟军训终于结束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他这么想着,在军车上闭目养起神来,仿佛想了很多东西,又仿佛什么都没想,只是,来的路上看两边风景的激情,不知怎么都消逝了。
  

 03
  迷宫
  
  从部队回到校园,感觉这所原本其实还没呆几天的大学,突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亲切,真有点“母校”的意味了,毕竟和军营比起来,学校确实仿佛就是自己的家了。经过一个多月的军训,新生之间已经十分熟悉,但新生对大学生活依然是陌生的。大学就仿佛一昨迷宫,让他们感到兴奋而又有些手足无措。
  陀大依山而建,楼宇层层叠叠,校园里的小路曲径通幽,这就尤其像迷宫了,以至于马松在学校里竟然迷了路。返校后第二天夜晚,他和同寝室的冯唐一起在校园里散步,顺着山坡,他们走到大操场,然后进入操场另一侧的树林,树林背后是学校的一个高分子研究所,他们在研究所附近交叉分岔的水泥小路上绕来绕去,怎么也回不到学生宿舍区,正在焦急,一个教授模样的和气的老人发现了他们的窘况,说,是新同学吧,而后主动把他们带到了大操场,指指前面,“看到没有,那就是你们住的那一片了。”马松和冯唐连声道谢,而后相视一笑,想,看来他们这些新生确实傻得可以,也难怪老生们不把他们看在眼里,不过,明年他们也是老生,以后的新生也将和他们的今天一样傻的可爱。
  人在焦急的时候最能体现性格的差异,比如刚才他们找不到路的时候。马松性子很急,一连地说,“怎么搞的怎么搞的,还不走快点。”冯唐则是个慢性子,走路慢,说话慢,什么都慢条斯理的,另外他还有点小气,比如吃东西,一向舍不得分给大家吃,不给大家吃倒也罢了,他自己吃得也很特别,比如买一块面包,他总要掰成两半,先吃一半,然后放在饭盒里面,等晚上睡觉前才吃剩下的一半,简直有点不像是北京人。除了冯唐,寝室里的周斌也比较小气,不过大家对他的小气似乎一点也不觉奇怪,因为他是上海人,好像在人们印象里上海人历来如此,已经让人见惯不惊了。周斌个头不太高,但脸型很帅,长得有点像郭富城。他的小气一是过于精打细算,二是不大照顾别人的感受。进校第一天,他的表哥送他来陀城,晚上没有离开寝室,将就着和周斌睡同一个床,两人一直用上海话嘀嘀咕咕,从11点半熄灯后一直嘀咕到深夜一点多,仿佛寝室里钻进来两只老鼠,让所有人不得安宁。因为都是第一天刚认识,谁也不好撕破脸,同时中国人喜欢忍,哪怕是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也还是谁都不愿主动干涉,最后忍不住的是马松,他睡觉最受不了杂音,开始也想等周斌他们说累了自动停止,或者其他室友率先发作,但是,其他人都像真睡着了似的,而周斌与他的表哥嘴巴似乎是锈坏了的自来水老头,永远关不严。终于,马松忍无可忍,说,“这么晚了,你们不睡别人还要睡。”两个自来水龙头似乎被一只意外的手揪了一下,最后滴滴哒哒几声,然后终于不再漏水。但是,从此以后周斌对马松一直有点意见,发展到后来,因为一些其他的小事,越来越激烈,彼此谁也看不惯谁,人与人之间的鸿沟,确实往往就是由这样的小裂缝开始的。
  除了马松、冯唐、周斌,他们寝室还有5位室友。苏北人牛立国是个瘦高个儿,天生一张夸夸其谈的大嘴,戴一副金边眼镜,自我感觉出奇的良好,真心实意地以为自己貌若潘安,每每看到女孩子无意中看他一眼,就会沾沾自喜地想,“哇,这女生看上我了”;和牛立国关系比较好的是江西九江人曾茂进,他是那种典型的农村学生,朴实厚道,人并不笨,但愿意吃亏,也算牛立国运气好,交上这么个朋友,曾茂进下巴处有很大一个疤痕,这使他在女生面前总有一点自卑;还有一个叫刘昆,广东江门人,小个儿,标准的广东人脸型,不过皮肤却比一般广东人白很多,他的普通话广东口音很重,时常把“江门”发音成“肛门”;最后剩下的两个就是李海和他的死*赵三喜了,经过一个月的军训,他们已经建立了一种近似于主仆关系的友谊,李海说往东,赵三喜绝不往西,李海说前进,赵三喜绝不后退,私下里有同学笑赵三喜“傍大腕”,不过这毕竟是他们自己的事,别人背后笑两声也就算了,他们还是好得像穿一条裤子,李海有什么好处,总不忘给赵三喜留点,赵三喜则更是鞍前马后忠心耿耿,如同唐吉柯德的义仆桑丘。
  
  人的心就是一座迷宫,人与人的关系也是迷宫。何况如今的人都早熟,这些大一新生其实都还不到二十岁,彼此之间那座关系的迷宫却已经十分复杂了。不仅这个寝室如此,其他寝室也大同小异。法律系92级人丁兴旺,有60人之多,大学里,一般每个班三十来个人,法律92级60人合成一个大班,的确有些声势浩大。通常说来,读理工的人少有官瘾,加上功课又重,不少学生一入学就立志出国,猛攻托福,根本对当学生干部不感兴趣,但文科生不一样,读文科的人,往好处说,受中国传统士大夫“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影响似乎多些,多少有点从政情结;往坏处说,就是官瘾比较大。尤其是学法律的,则更是如此。所以法律系历来学生干部不好当,并且尽管不好当却总还有很多人争着想当,甚至连区区一个班长职位,也常常争得面红耳赤。
  但是,92级的班长职位却似乎没有争的必要了,在所有人看来,班长都是非张运河莫属的。大家关心的只是其他班干的人选。而张运河也俨然以班长自居,大包大揽,上传下达,干得有滋有味。他甚得辅导员王敏的欢心,嘴甜加上腿脚勤快,什么事情都处理得很有分寸,为王敏减轻了不少工作上的负担。同时,一向挑剔的高达威,对他似乎也颇多好感,甚至连基本上不管学生工作的系主任和*总支书记,也都知道92级有张运河这么一个成绩好外形佳能力强的难得人才。而在班上,也很快形成了一个以张运河为核心的小圈子,按关系亲疏排队,关系最近的要数张运河的同寝室兄弟,在张运河张罗下,他们寝室8个人按年龄大小拜了把兄弟。其次是军训时和分在同一个军训班的寝室,两个寝室紧挨着,寝室成员来往密切,经常在一起玩扑克,混得烂熟。经张运河建议,考虑到新同学之间还不太熟悉,选举未必能选出适合的干部,因此辅导员王敏决定第一学期不进行班干部选举,而是由张运合提出一个班委会名单,王敏斟酌后予以公布。开始大家也没怎么把这挡一回事,但名单公布之后,班上却炸开了锅,几个班干部,基本上全是和两个寝室的。连体育委员这种公认应该由李海担当的职位,也换成了张运河同寝室打排球的体育特招生米小勇,使李海觉得很没面子。另外意见很大的还有诸如牛立国这样的人,牛立国一向坚信自己口才极好,是天生搞宣传的,又自认为跟张运河关系不错,原以为可以小试牛刀当一当班上的宣传委员,为将来当宣传部长打基础,没想到也没有他的份。如此一来,当晚在寝室,李海、牛立国等人早寝室“卧谈会”里,齐声声讨张运河,骂得唾沫横飞,赵三喜等人自然也跟着起哄,惟有马松不说什么。夜渐渐深了,李海等人说累了,开始发出鼾声,马松悄悄打开电筒,猫在蚊帐里面,写了三张“小字报”,就写在16开的白纸上,为了防止别人看出笔迹,用的是左手,大意是法律系92级班干产生不民主,不搞选举搞一言堂等等。写完之后,他安然入睡了,一点没有即将干坏事的紧张。第二天清早6点,寝室大门刚刚打开,马松就像往常那样出去晨跑,并趁着黎明前的浓黑,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三张“小字报”分别贴在了食堂门口、开水房门口以及第三教学楼门口。
  马松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事实上由于在军训期间表现不佳,即便搞班干选举也不可能有他的份,所以选不选举其实和他没什么关系,这他是知道的;另外,在法律系学生中,马松确实算不上对政治这东西很感兴趣的人,从小到大他其实就一直没怎么当过干部;是不甘寂寞想凑点热闹体验一下自己的存在吗,多少好像有一点点,人性中固有着自私和狭隘,它们潜伏在每个人心里,时常在人们自己也没想到的时候突如其来地冒出来;是嫉妒张运河与他喜爱的罗曼更加接近了吗,这或许也是有一点点的吧。军训回来之后,马松他们时常在阳台上看到张运河去三单元门口等罗曼出来,陀大的规矩是这样的,男生不能进女生寝室,女生可以来男生寝室。罗曼曾经来男生寝室楼看过张运河一次,虽然其实只是还书,而且据说是张运河隆重推荐主动借给罗曼的书,但是,终究是美女光临,使整个寝室引以为荣,使张运河满面春风。而那次,当张运河在楼下接罗曼上楼时,马松正好下楼,他们在狭窄的楼梯拐角相遇,对马松而言,这完全是意外的相逢,他神情紧张,连张运河爽朗地向他打招呼也未能从容应对。倒是罗曼什么表情也没有,很显然,他已经忘记了军训时在装晕前一瞬间与她目光遭遇的那个平凡的男生了。
  马松神情落寞地拾级而下,可以清晰地听到张运河与罗曼边走边说笑的声音,以及他们的脚步声。每一声在幽暗的楼梯里都似乎被无限放大,撞击着马松的耳膜,然后似乎又撞进了他心里去了,在迷宫一样的心室里最终消逝……那么,是不是这便是马松要用小字报这种不光明磊落的方式对情敌进行一次幼稚的进攻的心理源起呢,似乎也不全是,人的心实在太像迷宫,有时候即便当事人自己,也不会完全弄得清自己行为的动机。马松其实并没有想他多,也没有深想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贴完三张小字报,而后向操场跑去,仿佛他根本什么也没做。


  
  04
  喧哗
  
  那次的“小字报事件”在法律系引起了不小的喧哗。大家的反应各不一样。有人大声叫好,比如一些早看不惯“张运河贵族小圈子”的人;有人暗自幸灾乐祸,比如李海、牛立国等;也有人大骂背后搞小动作的人卑鄙无耻,比如张运河的同寝室好友郑登。最表情复杂的是辅导员王敏,她是88级的,刚从本系毕业,头一次带班,遇到这样措手不及的事情,的确有些没面子,全校那么多新生,偏偏她带的班上有新生往公共场所贴小字报,无论如何对她有些负面影响。
  年,王敏成为陀大历史上最年轻的团委书记,有许多人确信她会成为未来的陀城团委书记进而区委书记、市委书记……她的突出的才干为众人所公认,这其实早在年便可以初见端倪。92年那件突发的小字报事件之后,她没有过分生气,事情已经发生,生气于事无补,关键是做好善后工作。首先是必须干脆利落地把事态控制住,当天下午,王敏立即召集全班学生开会,她的领导才能在此第一次得到展示。她先是谴责这种不正常的方式,“我感到很失望,这种文革时期才盛行的东西,怎么在今天的校园里死灰复燃。”其次对没有进行民主选举做了解释,“大家才进校,彼此之间确实还不太熟悉,选举应该建立在了解之上,因此原本打算下学期才开始选举,本学期先临时任命一些军训表现好的学生为同学们服好务。”最后,她又主动做出妥协,“既然有同学呼吁进行民主选举,虽然方式有问题,但这种呼声我认为是值得考虑的,因此,今天下午这个临时班会,我们便投票选出班委会。”事实上,由于对选举班干部大家都没有心理准备,选出来的班委和起初任命的班委并没有太大变化,惟有体育委员换成了李海。王敏显然对这个结局很满意,一阵总结讲话之后,她放柔了声音,说,“到底是谁贴的小字报,只要自己承认了,我们绝对不追究,如果现在不方便承认,可以在其他时间单独找我谈。毕竟这也是一种对班级管理工作的关心,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对,以后对班务有什么意见,应该向我,向系里按正规渠道提出,我们都会认真考虑的。”班上的同学你看我,我看你,没有谁站出来,马松坐在下面,突然感到很羞愧,这个18岁的男孩子,“文革”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个遥远的书面化的名词,如今自己突然做了件“文革盛行的东西”,这令他感到有些不安,并从此开始对辅导员王敏充满莫名的敬意。
  那之后,班上的同学好一段时间都相互猜测着究竟是谁贴的小字报,这成为一个小小的疑团和热点。但是,生活就像河水一样,会不断产生新的波浪,并用后面的波浪来掩盖前面的波浪,大约一个月后,关于小字报的喧哗,渐渐被其他喧哗盖住了,时光在每个人身上不断打开新的窗口,让人眼花燎乱,应接不暇,每个人最终
  
  大一新生们的生活是充满喧哗的生活,忙忙碌碌、叽叽咋咋、热热闹闹,仿佛真有忙不完的事。一是见老乡,参加那些高年级老乡搞的同乡会。同乡会里真正受欢迎的其实只是低年级的女生,而张罗得最卖力的则是高年级单身男生,低年级男生多参加几次便明白了其中道理,很快发觉自己其实就是做陪衬用的绿叶,感到索然无味。二是参加学生社团。新生返校的第三周,校学生会和各大学生社团扯起横幅、张贴广告,开始大肆招新。在陀大,校学生会和系学生会没有隶属关系,系学生会受系上管辖,与校学生会两不搭界。一般说来,由于入*和毕业分配都是系里起主要作用,所以在系学生会干要实惠许多。但是,系学生会干部通常都是从班干部中选拔,那些没能成为班干却又比较活跃的新生,往往便加入校学生会,当一个“干事”。比如牛立国,就加入了校学生会宣传部,成天跟着大三的一个学生,他的“分管副部长”,跑上跑下,忙得喜滋滋的。还有许多想锻炼能力或提高技能的新生,纷纷加入各种社团。92年,陀大最有影响力的社团,一是“演讲社”,二是“画社”。马松从小喜欢画画,于是他参加了“陀大画社”。
  但是,进了画社,马松却发现这里真热爱绘画的其实没有多少,多数人只是来凑凑热闹,另外就是喜欢绘画的人中有不少美丽女生,她们虽然画得不好,却是画社欣欣向荣的根本保障。马松到画社报名的第一天,正好看到一个肌肤雪白的女生也来报名。一看填写的籍贯一栏,居然也是旗城的,是老乡。马松惊异地说,“你旗城的?”
  “是啊”,女孩子鄢然一笑,“听口音你也是旗城的?”
  “是”,马松说,“怎么同乡会时没见到你?”
  女孩子轻轻撇了撇嘴,说,“我才懒得去呢,旗城离这里这么近,简直没有老乡的亲切感。”
  他们东聊一句,西聊一句,就这么认识了,从画社聚会的学生活动中心出来,他们互相留了姓名和寝室号码。女孩名叫许蕾,是中文系的,似乎对马松颇有好感。离开的时候女孩轻巧地跨上了自行车,马松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消逝在林荫道下,细碎的阳光从树叶缝隙里渗下来,撒了一路。
  
  学生社团招新之后,很快便是迎新晚会了。各系分头举办自己的迎新晚会,时间往往错落开,以便其他系的同学可以也来参与。法律系的迎新晚会上,唱主角的依然是张运河,他不仅是主持人,还是总策划,整个晚会,被他搞得红红火火。节目表演完毕,便是自由跳舞时间了,舞曲放起来,一对对的男男女女开始翩翩起舞。这个时候,是最能看出恋爱动向和配对苗头的了。除了老生借机对大一女生开始狂轰烂炸之外,也有新生之间相互走得很近了的,看来,军训一月还是有成果的,在部队时不明显,如今回到学校走进舞场,形势就一下子明朗了。最卓有成效的内蒙男生何小江,短短一个月,竟然把云南女生冯明明便搞定了,俩人从一开始跳舞起就没分开过,惹得老生们齐声说92级男生厉害。其他似乎还有几对,但意向没有他们二位明显。另外还有男生把自己喜欢的女生喊来,比如李海就喊来了历史系的一个女生,当然不是军训时对他频送秋波的那位胖妹,而是历史系新任系花仇冰。仇冰一进校,就让历史系众男生欣喜若狂,齐声宣称新任系花诞生,可惜他们终于还是空欢喜一场,转眼间肥水就流了外人田,让李海捷足先登了。
  事后无论法律系还是历史系的人都十分奇怪,不清楚李海究竟何时何地是用何种手段“勾引”上冷美人仇冰的,军训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多少公开的交往,但返校不满四周的晚会上他们竟然开始手拉着手了。而且据历史系消息灵通人士透露,仇冰热爱文学,很有灵气,写得一手好文章,谁也想不通她怎么会喜欢上学业糟糕、毫无文彩的李海。但很快有爱情研究专家跳出来说,这就叫缺什么想什么,越是才女越容易走两个极端——要么喜欢大才子,比如卓文君爱上司马相如;要么喜欢简单粗犷身体健壮的男人,比如查特莱夫人喜欢上那个没文化的情人。很有可能,仇冰就属于后一种。甚至有好事之徒声称早就注意到军训时每每打篮球比赛,仇冰都坐在前排,一眨不眨地看着场上主力李海。
  那个晚上,除了李海喊来了外系女生,张运河也成功地喊来了外援,那就是罗曼。按说,仇冰已经是够漂亮的了,但罗曼进来的那一瞬,整个刚刚举办完迎新节目表演的学生活动中心舞厅似乎都为之失色,罗曼太美了,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光彩照人。她的到来让喧哗的舞厅陡然安静了三至五秒种。随即,张运河三步并做两步迎上去,伸手想去拉罗曼的手,但罗曼显得很随意地避开了,她很有分寸地微笑着,没有让张运河尴尬。
  对马松而言,从罗曼进来的那一刻起,整个舞厅的喧哗便完全宁静了,他的眼里和心里都只有她,就她一个人,于是周围所有的一切都退化为剪纸般的背景,包括这迷离暧昧的灯光,包括这左摇右晃的人群,包括因兴奋而有些过分热情的张运河,包括并不在场但开始曾在马松脑海中晃过一下的许蕾……他觉得,所有这些,似乎只是为了印证罗曼的出现才存在的,除了罗曼,其他对于他而言全无意义。
  罗曼没有呆多久,她只是礼貌地在门口与张运河站着聊了十来分钟,一曲舞也没跳,便先走了。当她修长的身影消逝在门外时,马松觉得舞厅一下子重新喧哗起来,就像他的心一样,喧哗得翻江倒海。
  
  

05
  暗香
  
  迎新晚会罗曼的到来,如同在马松心的湖面上投下巨大的石头,泛起一圈比一圈大的波纹,久久无法归于平静。从9月到12月,马松心情一直有些抑郁,除了参加画社为数不多的活动,他总是躲进小楼成一统,仿佛这所大学里的一个局外人。在班上,他也基本上不参与集体活动,大多数时间,泡在了图书馆里。
  其实,总体上讲,90年代的大学生,与80年代的大学生们相比,最大的差别是对政治乃至集体生活远远不那么热情了,即便在相对比较关心政治的法律系,比起80年代来也相差甚远。即便关心政治,这些90年代大学生其实也远比80年代的实际,更多考虑的是政治可能对他们个体自身利益带来的影响,而非社会、民族、民主、正义之类。校园里弥漫着经商的热潮,不少学生下海,边读书边打工。大一的马松和其他一些人的区别在于,他的热情不是转移到经商这很有前途的方面,而是转移到当时已经走向低落的文学上,文学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可能产生太大的光环了,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文学能让他的心宁静,别人
  虽然自认为不想当作家,但并不是说就不喜欢文学。就在那段日子,马松以令人吃惊的速度看完了从81年到91年的几乎每一期《收获》,《花城》,《当代》,《十月》,《钟山》……他把班上同学看法律书籍的时间,全用来看文学作品了,仿佛法律只是他的选修课,而文学才是他的专业课。然而,不幸的是,文学作品看得越多,人就会越敏感,内心深处那种忧郁的东西,就会越发茂盛。爱上一个人,却又对那份爱感觉不到信心,这是一种近似于绝望的情绪,它会使自卑更加自卑。深夜里,反反复复睡不着,马松常常会问自己,你有什么资格去爱那么完美的一个女孩子呢?你能让她满意吗?你能让她为你骄傲吗?又或者说,仅仅是,你能让她看得上眼吗?
  一次,马松在校园里散步,他突然看到罗曼就在他前面走,最多不到五米,乌黑的头发扎成个马尾巴,随着走路的节奏轻快地跳动着。马松跟在后面,心里紧张得要命,既盼望她回过头来,与他再次四目相对,又害怕她真转过头来。假如,她转过头来了,他真的敢再看她吗……还有一次,在第三教学楼下面的侧门,马松刚要走进去,正好碰上罗曼背着书包走出来,马松清楚地记得,罗曼穿了件浅灰的秋衣,下面是一条蓝得泛白的牛仔裤。他再次紧张得手心里出汗,而她则什么也没感觉到地走过去了。第三教学楼总共有六层,马松快速地爬到二楼,但树将罗曼的背影挡住了,他立即顺着楼梯继续往上爬,一直爬到了六楼,在六楼的窗口,他终于看到了她,然而她已经走得那么远,她的身影越来越淡,最终消逝,他的心一下子伤感到了极点。三教六楼在92到96年是学校放录像的地方之一,当时,马松依稀听到有遥远的枪声在耳边回响,可能是一部枪战片,他恍恍惚惚,在枪声中走到三楼,在一间教室里写了给罗曼的第一封情书。那应该是一篇真挚感人的表白,但是,在最后,马松突然不敢落上自己的名字,他用了个化名“米芒”,信封上工整地写着“陀大外文系92级罗曼同学亲启”,他没有留自己的地址便寄了出去。
  
  那之后,马松每隔几天就要写一封“米芒情书”,一律不留地址,寄给罗曼。这非但没有缓解他的暗恋,反而让他更烦恼,他常常想,他真的永远不让她知道他是谁吗,还有,她会不会并不喜欢那些书信……就在那样的煎熬中,92年过去了,93年跚跚来迟,大一的第一学期走到了末端,这年的冬天陀城有些寒冷,似乎是这种寒冷让马松炙热的暗恋终于稍微降温,当然也可能因为紧逼而来的期末考试转移了注意力,马松终于不再那么总想这罗曼了。那年的期末考试马松考得一踏糊涂,《法学基础理论》60分,《法律逻辑》61分,从此奠定了他“学法律而不懂法律”的基础。幸亏陀大的教师都还不是那种喜欢折磨学生的变态教员,勉强及格并不是太困难的事,稀里糊涂考完,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就到了。大学的寒假没有作业,也没有升学压力,这让结束高中生活不太久的大一新生们仿佛进入失重状态,有点不知道如何打发时间。
  这种失重的感觉并没因第二学期开学而终止,甚至似乎更剧烈了,也许是因为陡然从中学的高压下解脱,突然有了大把自由时间可供挥霍,反而有些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大一第一学期总还是有些新鲜感,到了第二学期,连新鲜感也没有了,于是新生们都发觉念大学太空虚了,当这种感觉成为一种共识的时候,恋爱的季节也就来临了。
  
  大一的第二学期是恋爱的季节,93年春天,空气中弥漫着爱情的气息,“孤独的人是可耻的”,92级学生纷纷赶赴爱情饭局。一进校就吃起爱情饭的何小江与冯明明,此时已俨然老夫老妻,每天一起到饭堂打饭,而后坐在食堂某个角落里的餐桌上,一脸甜蜜。李海和他的历史系系花女友仇冰远成天出双入对,让历史系众男生牙根发痒。异军突起的有爱情新锐周斌,仗着一口“阿拉话”,成功捕获同班江苏女生宁萍萍。此外,暂时尚未有成果,但屡败屡战的首推牛立国,他前前后后向系内系外6名美女发动攻势,虽然一律无功而返,但毕竟积累了经验,并开始集中兵力对班上自费生马小莉发动攻艰战。马小莉是陀城本地人,家里是经商的,听说很富有,高考差几分,通过关系自费进了陀大法律系,跟班读书。陀大的自费生只要出足够的高价,便可以与统招生一起上课,但住宿依然是分开的,所有自费生都住在校外一片由厂房改造成的宿舍里,牛立国每次去找马小莉,一走入那片宿舍,都不由自主产生一种优越感,这使他对追上马小莉信心倍增。
  年春天,爱情的暗香在陀大似乎无处不在,这让马松的情书更加情真意切,有时候他想,就是铁石做的女人,也该为之变得柔软。但是,因为那是没有地址所以绝对不可能得到反馈的书信,他总是无法知道她的感觉,这令他十分不安,甚至常常想,她或许根本就没仔细看……这让他有些感伤。一次,马松在宿舍楼的阳台上,看着罗曼和她的同学在打羽毛球,拣球的时候,罗曼弯下腰去,因为腿很修长,使她的臀部高高地翘起来,那臀部美丽极了,然而却是那么地可望而不可及,马松心里微微地一阵刺痛,他返身走回寝室,开始写一篇小说。那是他一生写的第一篇小说,虽然很短,但多年后马松发现,正是那篇小说从此改变了他的生活。
  那时的马松阅读了大量先锋作家作品,受了很大影响。他故意把内容弄得混乱模糊,而文章的标题则故意与马原小说《冈底斯山的诱惑》同名,内文中很多地名特意选用了余华和格非小说中的地名,他在题记中写道:一直想,我的情感是一座冈底斯山。那篇小说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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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冈底斯山的诱惑》
  
  作者:马松
  
  一直想,我的情感是一座冈底斯山。
  
  
  三教六楼在那一个傍晚依旧阴森清冷,昏黄的阳光自窗口斜斜飘进,然后将男孩米芒的影子斜斜地拖得老长,米芒低了低头,影子也便跟着微微地晃动了一下,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声响。
  那时,男孩米芒存在两种可能的状态,他便在这两种可能的状态中穿梭不止。整个年8月2日黄昏,天空一直弥漫着一种诡秘的灰色,米芒的脚步敲打着三教六楼空寂的走廊,留下一种余味悠长的记忆。
  多年以后,米芒在“水边”回忆起那个夏日的黄昏,三教六楼的脚步声愈加空旷迷惘,在他的幻觉中又浮现了冈底斯山顶烁目的银白雪光,又一次使他感到深深的无所适从。
  需要指出的是,米芒一生也没有抵达冈底斯山。
  
  年11月,男孩米芒在梦中和一个壮汉不期而遇。那是个面容刚毅的男人,他告诉米芒:“马原欢迎你去冈底斯山”,然后一语不发地悄然离去,一如他默默无声地悄然而来。
  男孩米芒在一个风雨之夜离开“东八时区”,直奔“极地之侧”。然后在一个叫“烟”的地方折向世界屋脊。当第六队“褐色鸟群”划过天际时,米芒来到一个叫“水边”的地方,远远地可以看见冈底斯山顶银白的积雪。
  直到21世纪第一个龙年,米芒才知道若干年前在梦中遇到的那个刚毅男人,就是马原。
  传说龙年是凶年。
  
  年4月,男孩米芒睡意朦胧地走向三教,就在那道侧门旁,就在那一个瞬间,他不经意地抬起了头。
  70年后的一个下午,老人米芒再次来到那道侧门边,他即将奔赴遥远的冈底斯山。米芒明白,这将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置身第三教学楼。他突然醒悟,70年前的那个下午,就在那个瞬间,如果他不曾抬起头,如果那一刻他依然漫不经心地走过,那么,他就不会遇到少女罗曼,那么,一切都将是另外一种存在。
  原来,在生命的每一道门口,都有一个隐秘的记号,当时的自己茫然不知,只能在回首之时,才淡淡地领悟忧伤的来源。
  
  男孩米芒在“水边”被一种奇异的病所困扰。当他昏迷了八天八夜之后,才惊异地发现,自己正处身于一个古老的帐篷里,有一个异族少女坐在他身旁,少女手中的药碗白气弥漫,而少女也一身洁白,惟有那双深深的眸子,泛着雾一样的湖蓝。罗曼,她说,你叫我罗曼。
  男孩米芒便是在那个瞬间永远地迷失了自己的情感,他的思绪有如一支迷舟,消逝于他一生也无法走出的蓝色双眸。她是他生命中的夜行客,蜻蜓点水般轻盈地踩过他平静如镜的心的水面,踏水而去,只留下一生也散不去的惆怅。
  在那时,男孩米芒的视线越过帐篷上的小窗,远远地触及冈底斯山的雪,那可望而不可即的银白光亮,使米芒的心底充满忧伤。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男孩米芒的梦中。
  
  男孩米芒以最快的速度,爬上三教六楼。他远远地看着少女罗曼的背影越走越淡,最后淡如轻烟。他回想起刚才在侧门边的那个瞬间,心中涌起莫名其妙的痛楚,他感到怅然若有所失。
  那一瞬间在米芒的记忆中留下一个无法遮掩的印记。那一刻的少女罗曼穿了件浅灰的秋衣,下面是一条蓝得泛白的牛仔裤,她的身影有如蓝色轻烟一样漫过男孩米芒的视野,给他留下一个永远也无法破译的谜语。
  70年后,老人米芒写了一篇著名的小说《冈底斯山的诱惑》,那时候,窗外杨树和柳树的影子薄而均匀地涂抹在米芒光亮的脑门上,影子因风的吹拂而婆娑摇曳,犹如许多年前男孩米芒在三教六楼穿梭不止的晃动的身影。
  老人米芒终于醒悟,70年前侧门旁的那个瞬间,他心中那莫名的刺痛,是否正暗示了少女罗曼那冈底斯山般无法回避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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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松用一个多小时就写完了这篇小说,他激动难耐,立即便想寄给心仪的女孩。在寄出之前,因为想到这篇文章或许将来有用,他特意复印了两份。信寄出一周,马松突然为这种没有结果的行为感到绝望起来,是啊,她不知道他是谁,即便她欣赏他的文字,即便她感动于他的真情,可是,她依然不可能因此认识他。那么,去一封信说清楚自己是谁吧,但是,他又害怕失望,万一,她知道了他是谁,很冷漠地把所有信退还给他,那样的打击是他更不愿承受的。他觉得自己太害怕挫折了,这本质是一种胆怯,但他拿自己没有办法。
  就这么到了93年4月,一天,马松回到寝室,突然听牛立国说,“李海终于把仇冰给办了。”事情是这样的,前一天的夜晚,因为《刑法学》任课教师临时将一堂课调到夜晚,他们全班都去上课了,趁寝室没人,李海把仇冰约来了,李海睡的是上铺,他们便坐在下铺赵三喜床上,软硬双管齐下,李海终于解除了仇冰的最后防线。牛立国回来得早,他进门时,“他俩肯定刚刚干完”,他亲眼看到赵三喜的床单上有血印子,“大致就是这么一回事”,马松这才想起今天赵三喜将床单洗了,他不禁有些将信将疑。
  这天夜晚,马松睡在床上,久久难眠。他想,看来如今追女生确实要大胆才行,别人连寝室里都敢趁热打铁,他怎么可以那么怯懦呢,难道要永远当一个老鼠一般的暗恋者吗?他决心要让罗曼知道自己。第二天一大早,马松便将《冈底斯山的诱惑》投稿给陀大团委办的校刊。他将小说做了一点点改变,就是将罗曼这个生活中的真名换成了一个虚拟的名字“秦盈”,以免干扰罗曼的生活。对于《冈底斯山的诱惑》在校刊发表,马松有充分的信心。
  

06
  练习曲
  
  事实果然如马松所料,《冈底斯山的诱惑》很快便发表在陀大校刊上,他没有完全料到的是,这短短的一篇小说,居然在陀大引起了一时的轰动,很多人都知道法律系92级有个叫马松的人,写了一篇看不大懂却很耐看的短篇小说。陀大文学社还专门来找马松,怂恿他加入文学社,马松没有答应,他总觉得,喜欢文学和参加文学社完全是两回事。
  一次,参加画社活动时,许蕾笑呵呵地对马松说,“我不早说过你迟早要写点让人吃惊的东西吗,现在咱们中文系好多女生可想看看你什么样了。”马松说,“我长这么普通,有什么看头。”许蕾很认真地站直了,说,“你以为所有的女生都只晓得看帅哥呀?何况其实你长得有点招女孩子喜欢的,个头1米7有吧?在北方矮了点,在陀城也算够了,至于长像,不就眼睛小点吗?小眼聚光呀,笑起来蛮迷人的呢。”许蕾这么说的时候,正对着马松,相隔不到一米,她的皮肤是如此白皙,以至于可以清晰地看到她额角和脖子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她的嘴角微微上翘,有几分顽皮。马松心里一荡,他想,眼前站着的,也是一个十足的美女啊。可是,几乎同时,罗曼的身影立即就袭击到他脑海里,让他陡然对面前的女孩感到无法燃起烈焰。的确,与罗曼惊人的美丽相比,许蕾并非绝色女子,但仅仅是因为罗曼长得更美所以占据了他的整个心房吗?马松想,可能不是的,爱一个人,往往没有太明晰的理由,也许是罗曼先进入他的心,也许是她属于他心仪的气质,甚至……也许她是他前世的克星,让他几乎无法在心里另外再装其他的女孩子了,哪怕那个女孩子也很漂亮,比如许蕾。
  然而,罗曼似乎依然不知道马松。有两次,他和她擦肩而过,他在她脸上看不到什么特别的神情。这应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她根本不关心校刊上的文章,她周围也无人提起;要么是那封信未能寄到她手中,或者寄到了她却没有看。这些都是有可能的,并不是所有人都看校刊,同时,她又是那么漂亮,给她写情书的人肯定多得要命,很多情书她说不定拆都没有拆,其中说不定就包括他的那封。这些想法不断在马松头脑里窜上跳下,令他沮丧极了。他比以前更经常地陷在绝望和自卑中,烦躁不安,他希望能引起注意的人似乎依然没有注意他。但是,无心插柳的是,这篇小说使房烁进入了马松的生活。
  房硕是法律系的学生会主席,90级的,当时,他正打算办法律系系刊,一直想找个文笔好的做副手,具体负责文字编辑,马松的《冈底斯山的诱惑》恰好进入了他的视野,于他主动找到马松。马松开始照例是推辞,但房硕很固执,也很有耐心,最关键的是,他是确实欣赏马松,这令马松有知遇之感,最后他答应了他。
  也许是为了打发寂寞的时间,也许是“士为知己者死”,那之后,马松全身心地投入系刊的筹备工作之中。马松给系刊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黑眼睛》,“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法律的内涵与此多么类似,房硕连声说好,“好好好,看来我用人没有用错。”不仅房硕说好,系*总支书记老那也说好,老那边是满族,一向比较低调,据说他看了校刊,对马松的文字印象深刻,这当然不得而知,但他对马松特别关照却是有目共睹的,《黑眼睛》的所有事情,只要马松到系里通融一下,老那总是开绿灯。很快,年5月,《黑眼睛》的第一期就油印出来了,在法律系获得巨大好评,让主编房硕感觉脸上很有光彩,再过几个月他就即将念大四,很快便得开始找工作,主编一个不错的刊物,对于以后应聘肯定是会有帮助,他深知这一点,因此对得力干将马松自然关照有加。
  而马松自己,说实话,他逐渐喜欢上了《黑眼睛》的编辑工作,马松是巨蟹座男孩,敏感、比较内向、不太喜欢与人靠得过近,但是,依然是害怕寂寞的,这个年龄的年轻人,谁不想多一些同伴呢?编系刊既可以与人有不少交流,又不像其他学生工作那样过于喧嚣,很适合他的性格。所以马松干得很投入。另外,令他意外增添了无限欣喜的是,通过《黑眼睛》,他居然终于有了与罗曼接触的机会。
  那是93年5月底的一个下午,房硕带马松去外文系“取经”,外文系多年来一直有一个办得不错的学生刊物,叫作《西风》,主编段大伟是个大四学生,与房硕高中同校,比较熟。他们走进外文大楼,向四楼角落里的外文系学生会办公室走去,还没到,马松突然感到一种奇怪的心跳,只能解释为心灵感应,他有一种莫名的紧张。走进去,他当时觉得震惊极了——让他魂牵梦绕的人竟然当真在里面。
  许久以后马松想,那一定是天意,让罗曼居然是《西风》里的一员,让那时候她恰恰在学生会办公室里,让段大伟那天出奇热情地把他们全喊去吃火锅。那是马松第一次与罗曼相邻而坐,他紧张得最开始筷子都有些捏不稳,后来没那么紧张了,但还是双目直视前方,不敢看一旁的罗曼一眼。火锅吃完,大家慢慢往寝室踱,房硕和段大伟在前面走,马松和罗曼在后面跟着。沉默……沉默,突然,罗曼说,怎么见了面一句话都没有了?信里不是挺滔滔不绝的吗?
  那一刻,马松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原来,他的信她是收到了的,并且是看了的,原来,她肯定早就看了校刊,知道了他是谁……也好,这就省去了表白的窘迫了,马松想问点什么,可是,问什么好呢,他正沉吟着,她却先说话了。“我不喜欢不勇敢的男孩子”,她是这么说的,“何况,我有男朋友的。”
  是谁?张运河?马松问。近来,罗曼比以往更多地到张运河寝室串门,莫非,他真的追上了她?
  “怎么就想着张运河呢?他确实不错,说不定有天我真会让他当男朋友,但现在我只是欣赏他。”罗曼笑了一下,随后补充了一句,“我男朋友是高中同学,没考上大学,现在在当工人……说不定,过不了多久我们会分手。”这么说的时候,她的眼神有些茫然。可能是那天罗曼心情有些抑郁,正想找个人倾诉,到学生宿舍区的时候,她落落大方地对前面的房硕和段大伟说,你们先回吧,我想和马松多聊聊。房硕和段大伟用夸张的表情对马松挤眉弄眼,而后分别进了各自寝室楼。
  马松和罗曼顺着校园荷花池走了好几圈,罗曼说,她有时候觉得很烦,高中的时候,其实都还是小孩,什么都不懂,她并不太喜欢那个男生,“……但那时候,高三复习又压抑又紧张,不知道为什么,好像需要有个男朋友,好像这样一来就可以分担一些烦恼……”,但是,“……自己也觉得那根本就不是爱。要么就是我要的爱情不是那样的……”总之,她发现她早已经不喜欢那个男孩子了,问题是,偏偏他没考起大学,这上她感到这时候与他分手是件残酷的事情,“假如他也考取了,我和他分手,我不会觉得有什么……”,这种状况,这让她觉得很为难。
  基本上只是单方面的倾诉,罗曼是典型的双子座性格,矛盾、情绪化、自我中心。当巨蟹座遇到双子座,巨蟹往往是很好的倾听者。那个晚上的罗曼滔滔不绝,最后她说,跟你说话比跟张运河说话轻松,张运河性格太咄咄逼人了。对了,以后你也是我的好朋友了,下次我找张运河的时候,同时也把你拉到一起。随后不待马松说话,就摆摆手进女生寝室楼了。
  那之后,罗曼来男生寝室楼的时候,果然把马松与张运河都喊着,三人时常在一起。马松最初有些不习惯,但是,他不愿意舍弃与罗曼在一起的机会,哪怕那些机会里自己似乎有点像个陪衬人。何况时间稍长,马松也就不觉得别扭了,很多时候,只要习惯了,也就自然了。而张运河,则一副大度的样子,仿佛从来没把马松当作有足够实力的竞争对手,但是在某些时候,还是会不小心流露出醋意,有次,单独的时候,他问马松,你以前追过女生没有?
  “没有”,马松说。
  “那就当现在是在做练习吧,不是常有毕业班的老生说,陀大是练习生活练习爱的好地方嘛”,张运河说,“就像我们弹吉他的最开始都得弹练习曲一样。”
  那是张运河第一次特别明显地流露对马松的轻视,马松没有说什么,巨蟹座的男人是沉默的人,但心里什么都明白,而且一旦下决心便很很执着,那次,马松想,究竟是谁在弹练习曲,只有在坚持之后才能有答案,他没有太多信心,但并不是说,他便会妥协。从那天起,他继续给罗曼写信,与以往不同的是,都署上了他自己的名字。
  就这么转眼到了93年7月,暑假就要来临,大四的学生早已经吃了一轮又一轮的散伙饭,宿舍区的大梧桐树下,夜晚不时可以看到大四的恋人们久久徘徊。有一个夜晚,马松看到一对恋人哭着分手,他想,他们可能是那些因毕业分配即将天各一方的恋人中的一对吧,马松有些不明白——如果他们相爱,为什么不一方舍弃自己的城市到另一方所在的城市去呢?如果他们不相爱,那么又有什么值得哭的呢?看来他们的确是新生,还无法体会毕业生的感觉。这世界是神奇的,在相同的时间,人与人因为处于不同的阶段,他们的心境是多么不同啊,同样的7月,对于这些92级学生来说,他们正充满憧憬——大学的第一学年即将结束,翻过暑假,他们就将不再是新生,而是大二的学长了。


  07
  橘中秘
  
  9月,又是一年开学时,整个陀大挤满了新生和来送新生的家长,熙熙攘攘,像过节一样。北方已是秋天,但陀城依然有些炎热,男生都还穿着短袖,女孩子的裙子飞扬,无数陌生的面孔带着刚刚挤过独木桥后的自豪,眼神里流露出年少的轻狂,但却又有些稚嫩,躲躲闪闪,让马松他们立即就想起他们刚进校时的情景。年年花相似,岁岁人不同,铁打的大学,流水的人啊。
  对马松这些92级学生来说,最大的不同是找到了当“前辈”的感觉。有些东西,是必须有其他东西作为反衬,才能有感觉的。比如,一个人假如没有小孩,即便他岁数不小了,他的父母也总还是容易把他当孩子看,而一旦他有了小孩,他的父母一下子就会把他当大人对待了;又比如,大一第二学期时,其实对于大学和大学生活已经不陌生了,但只要没有新人,他们始终还是被视为新生,而一旦进入大二,有了新的大一学生进校,他们陡然似乎就与大三的人平起平坐了。
  这种当“前辈”的感觉仿佛一剂兴奋剂,让92级学生集体亢奋起来。都说每年迎新,最卖力的往往是大二学生,事实的确是这样的。系学生会组织的迎新队伍,主要由92级学生构成,张运河带领班干部,在学校大礼堂前面扯起横幅搭起摊子,一会儿带着新生去报到,一会儿张罗着帮新生搬行李,忙得不亦乐乎。不是学生干部的人也没闲着,主要是登记新同乡的联系地址,搬张桌子,竖一个某某同乡会的纸招牌,像姜太公钓鱼一样,等着新生来登记。冯唐、周斌、牛立国等都是搞同乡会的积极分子,收集好同乡中的新生住址之后,没过几天便将他们召集起来开同乡聚会,无一例外,聚会完了他们都要在寝室里回味良久,将大一新同乡中的美女绘声绘色地逐个描述,并相互交流与美女新生的接触经验,憧憬着等新生们军训返校之后就开始“钓妹妹”。
  93级新生军训所在地也是郊县的那个军用机场,一个月的军训对于企图在新生中发展女朋友的老生简直是一种煎熬,好不容易等新生回来了,那些尚无女友的老生便八仙过海展开攻势。方法各有不同,有的是继续战斗在同乡会活动第一线上,有的则趁着校学生会和各社团招新开辟新的战场。牛立国此时已经是校学生会宣传部的“组长”,他书法不错,许多学生会的大幅海报都是他的手笔,在海报右下角,他还每每写上“撰写人:牛立国”,颇有成就感。校学生会招新的时候,牛立国忙上忙下,满脸红光,将以往屡败屡战的精神进一步发扬光大。上学期,他虽然对马小莉发动了攻艰战,但马小莉对他一直不冷不热,令他感到没有把握,于是不肯错过迎新的机会。但是,这次的迎新热潮中牛立国依然没有建树,他不得不掉转枪头,重新一心一意继续追马小莉。
  大一时就已经谈了恋爱的人里面,有的依然如胶似漆,比如何小江与冯明明;有的陷入了冷战,比如李海和仇冰;还有的已经劳燕纷飞,比如周斌与宁萍萍。面对所有这些,马松都像一个看客,爱情已经让他越来越困惑,他既无法与罗曼靠得更近,又无法放弃对罗曼的追求去靠近其他女生,这令他苦恼。马松只好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上,因此越来越让房硕感到满意。马松有个好处,就是不争功,作为副主编,多数的工作其实都是他做的,但他从来都不在众人面前表露出这点。日常生活中,马松和房硕也很谈得来,两人在一起比较默契。此外,他们还有个共同的爱好,就是都喜欢下象棋。
  
  马松下棋思路敏捷,但是下不过房硕。房硕后来就跟马松说,你的棋都是自己在琢磨,不是不好,但事倍功半,真要下得好,必须多看棋谱,那样才能事半功倍。房硕给马松推荐的棋谱是《橘中秘》,说是这里面应有尽有,你照着打谱,多打几次就一定有提高。此后马松空闲的时候就经常在寝室对照着《橘中秘》打谱。93年11月的一个星期天,寝室里其他人都出去了,马松正独自在寝室里打谱,房硕突然来敲门,一进来就突兀地说,系学生会快要改选了,你想当学生会主席吗?
  “开什么玩笑”,马松说,“我当什么学生会主席啊,不管你信不信,我可还真是从来没有动过那念头。”
  “我当然信”,房硕说,“就是你这样没动过脑筋的,才是该当的,那些一心想当的,反而未必能把工作做得好。”房硕这话说得有点冠冕堂皇,多少有点官腔,事实上,当一个人说话下意识地带有官腔的时候,那么他说那话的时候往往心态比较复杂。确实,房硕逐渐产生了把马松扶到学生会主席位置上去的想法,和马松接触越多,他越对马松充满好感。但是,原因肯定不会那么简单,千万不要把大学生想得太单纯,在大学学生会混过的都知道,如今许多学生会干部之间的权力倾轧、合纵连横,有时并不比社会上所谓商界政界的情况简单。房硕和他们90级班长金成明历来不和,当年竞争学生会主席时金成明败北,一直耿耿于怀,从来不太买房硕的帐,工作上常常不配合房硕,如今到了大四,金成明依然是班长,而房硕一旦换届后就什么都不是了,所以房硕希望自己扶持出一个接班人,这样一来他在系里的地位就可以得到维持,毕业分配时优势更明显一些。张运河是金成明的老乡,又是同一所中学毕业的,两人过从密切,从房硕的角度讲,他显然不希望张运河当下一届学生会主席。而马松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彼此之间很熟悉,况且马松一向不喜争功不张扬,这也让房硕比较满意,因此他下决心把马松扶上去。
  马松开始没把这当真,学生会换届是要进行选举的,从15个候选人中选5个组成新一届学生会,然后由房硕提建议,系里分管学生工作的高达威和王敏拍板,确定谁当主席,谁当宣传部长,谁当生活部长……问题是,候选人名单虽然由房硕提出,但即便把马松列为候选人之一,以他在系里学生中的影响,比另外一个候选人张运河明显低很多,选票怎么可能超过张运河呢?正因为希望实在太过渺茫,所以马松也就没当真,只是碍不过房硕的盛情,同意了当候选人。
  
  然而,那次选举最后让所有人大跌眼镜。马松以最高票数当选新一届学生会成员之一,而张运河票数竟然在五名之外,被淘汰出局。对马松而言,一切简直如坠五里云中。那是93年12月初的一个下午,15个竞选人先是各自演讲,马松因为没什么心理压力,演讲发挥得不错。张运河可能因为长期自视为学生会主席的当然人选,所以精神压力比较大,演讲中卡壳两次。投票结束,由房硕唱票,前任学生会宣传部长刘洁监票,另外一个同学在黑板上画“正”字,马松的“正”字一开始就比较多,后来更是遥遥领先,马松坐在下面,简直以为自己眼花了。十分钟后,票数全部统计出来,马松第一,另外几个是92级的李海、王晓琴,还有两个91级的学生,一个叫卫健,是91级的班长,一个叫程倩,91级的文娱委员。
  选举结束,大家鱼灌而出,房硕站在门口,和新一届学生会成员握手,握到马松的时候,房硕小声说,呆会儿回寝室楼咱们一起走吧。马松在法律系办公楼外等房硕出来,远远地他看到张运河的背影,张运河没有和其他同学往宿舍区走,而是一个人朝大校门口走去,他的背影在12月的黄昏中有一些凄凉,让马松突然感到有些歉意。没多久,房烁出来了,他背着个包,一言不发,领着马松就往学校后门走,到了后门打了个车到离陀大已经有些远的石门大桥,房硕左右看看,确认绝对没有人跟上来,而后找了个背风的石凳子坐下,从包里拿出一个报纸裹着的东西。“是什么呢?”马松问。“选票”,房硕头也不抬地说。
  许多年后马松依然确信,就是在那一刻起,房硕从此让他感到害怕,他相信房硕是一个枭雄类的动物,胆大,心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居然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那么庄严的选举中,在唱票时把至少20来张投给张运河的选票唱到了马松名下。马松记得,房硕还是头也不抬,说,“发什么愣呀,还不赶快改票,否则到时候对不上数可就东窗事发了。”房硕拿出20多张空白选票,和马松重新填写,然后把那20多张选张运河的选票置换出来,这下,整个选票就天衣无缝了。而后房硕立即打车回系里,“我赶紧把这些选票送回去,免得夜长梦多。你把这20多张选乱张运河的选票全部烧了,就在河边烧吧,咱们分头回去。”
  马松拿着那20多张被假选票偷梁换柱的真选票,走到石门大桥底下,在沙滩上找了个地方把它们烧掉了。他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作为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他觉得自己是多么卑鄙,但是,已经这样了,必须卑鄙下去,而且,他问自己,假如事先知道,他会不同意吗?可能也还是会同意。“不择手段,不择手段”,他头一次感到这个成语已经嵌在了他的身上,他还想起《橘中秘》,还想起一句老话——人生如棋。
  此后两天,马松一直有些昏头涨脑,但是,所有其他人都不知道真相,大家都以为他是被突然的惊喜给弄昏了而已。房硕是个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完的人,他有条不紊地继续着,新一届系学生会五个人中间,李海显然最适宜做体育部长,王晓琴是女生,不会对主席位置构成威胁,91级的程倩自然是做文娱部长,只剩下卫健最具挑战性,他是91级的班长,虽然表现一向不突出,但毕竟比马松多些资历,房硕在此做了关键的游说工作,一方面他强调马松虽然没有当班干,但在系刊的工作足以证明他很有能力,何况他票数那么高,说明在同学中是有威信的。另一方面他指出,91级学生已经大三了,即将面临实习,当学生会主席肯定精力不够。最后终于说服了高达威,同意任命马松作为学生会主席,这样一来,陀大法律系历届学生会第一大黑马就此出笼。
  整个事件进入最后的收官阶段,房硕让马松请他和刘洁一起吃了顿饭,刘洁是监票员,也是此事除他俩之外唯一的知情人。“虽然她绝对很可靠”,房硕说,“但是吃顿饭表示个感谢是应该的,她为你这事儿冒了那么大的风险,起码该表示个心意。”马松明白,这其实也是房硕在暗示他自己为马松冒了多大的风险。那顿饭吃得很融洽,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根本不谈偷换选票的事,仿佛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吃完饭,送刘洁回到女生寝室楼之后,马松和房硕在陀大操场里散了两圈步,马松说,总觉得对张运河有些太狠了些,让他的票数连前五名也没进,很没面子。房硕笑了笑,说,没办法,只能这样,谁让他在系里那么红,哪怕他票数是第五名,主席也会是他的,所以只能让他名落孙山之外了,有时候该狠就只能狠。
  马松也笑了笑,他想,大概是这样吧,人生如棋……变幻莫测,而又……有些残酷。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突然有些不轻松起来,房硕说,走,回去吧,别想那么多。马松送房硕到寝室楼下,临分开时他说,“房哥,你这么帮我,让我简直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房硕拍了拍马松的肩膀,“别这么说,咱哥俩来日方长。”
  

 08
  绯红
  
  没过几天,换届选举完全尘埃落定,马松他们新一届法律系学生会干部正式走马上任了。刚开始的工作有些忙乱,但逐渐也就按部就班走上了正规。马松感触最强烈的是,世界上大多数位置,难就难在坐上去,而一旦已经坐上去了,把那个位置上的事务处理妥当其实并不太难,毕竟每个位置上都有一套约定俗成的处事规则,按照既定规则把份内的事情办好只要中等智商就足够了,反倒是很多智商太高的人喜欢不按规则出牌,最后往往被清洗出局——要知道,一个人再了不起,和既定制度对着干通常也总是螳臂挡车。
  马松的优点在于他虽然聪明,却懂得藏拙,基本上没有打破旧制度创造新天地的雄心壮志。如此一来,工作进展得倒也一板一眼,没什么错漏,各方面都还满意。其实,系学生会主席的工作说到底无非就是“上传下达”,高达威或者王敏吩咐了什么事情,马松按要求传达到各年级班委,过后再组织学生会检查一下也就是了;此外就是和校学生会保持一定的联系,这种联系因为向来很松散,所以基本上不费什么心力;再就是协调学生会主要干部的关系。李海擅长体育,也喜欢体育,从来就只想过做体育部长,也适合当体育部长,不需要别人说什么,为了他自己的荣誉和兴趣,自动会把系里的体育抓上去。新学生会班子成立不久,法律系足球队在全校足球联赛中过关斩将,杀入决赛。李海是前锋,也是总指挥,特别卖力。凡体育方面的事情,马松从来不和李海争,一切由李海说了算,马松只是做好比赛的后勤工作,比如组织啦啦队、为球员买饮料等等,很繁琐,但马松做得任劳任怨。决赛的时候,法律系足球队终因力量悬殊,不敌历届冠军无线电系足球队,但取得亚军已经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了,高达威十分高兴,王敏也觉得面上有光,对马松刮目相看。这次赛事还使马松与李海成为了朋友,李海一进校便是明星,而马松则开始很长时间都平平无奇,纯属黑马,给人一点“暴发户”的感觉,所以起初李海对马松并不特别服气,几场比赛下来,李海逐渐把马松当做了朋友。比赛打完了,为了庆祝获得亚军,系里专门奖励了三百元钱,马松、李海和足球队球员一致决定用这笔钱吃火锅。那时候已经临近他们大二第一学期的期末了,是94年1月初,他们每个人又凑了点钱,添在那元里,去了陀城沙坝一个比较高档的火锅城。从火锅城出来,其他同学先回去了,马松和李海信步走到了嘉陵江边,深冬的寒风顺江而下,像刀子一样飞过来,割着他们的脸和衣服,他俩靠在江边的栏杆上,都有些摇摇晃晃。李海突然有些呕吐,“喝得有些多”,他抹了一把嘴巴,说。马松扶住李海,给他拍了拍背,说,“咱回去吧。”李海突然哭了起来,一个劲地摇头,“不回去,不回去”,他说,“我跟仇冰分手了……你们都没看出来,谁都没看出来吧……都没看出来吧……”
  那晚他们很晚才回到寝室,李海说了很多很多。马松本来不想听,因为他知道,了解了别人太多的秘密并不是件于人于己有益的事,借着醉意说出来当然会轻松很多,但等醉意尽退,他怎么能够肯定彼此反而更不轻松呢?但怎么也劝不住,李海絮絮叨叨讲自己的童年,小时候他父亲老打他母亲,“他那么打,难道他的手就不会疼吗?我恨透了他。”李海还说他是那么地爱他的妈妈,还说起仇冰,说他妈妈上次来陀大的时候,仇冰不怎么热情……“那以后我们就开始冷战了,只是别人都不知道……”,他觉得她越来越不爱他了,“这次打比赛,她决赛时竟然不来看……”马松一路搀扶着李海回到寝室,他突然觉得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如此多不为人知的辛酸,这令马松心里感到无法说清楚的难受。第二天早上,李海醒来,寝室里没有别人,他看了看马松,问,“我昨晚说什么了?我真记不清楚了。”马松说,“没说什么,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李海仿佛很放心地点了点头,睁着眼睛看蚊帐顶子,看了十来分钟,突然叹了口气,说,“马松,我昨晚上说的,你对什么人也别说。”
  
  除了在体育方面与李海配合得不错,马松与王晓琴、程倩在工作上都处得比较协调。王晓琴是那种很乖巧的女孩子,只要她愿意,跟谁都能把关系搞得好。王晓琴当的是学宣部部长,法律系学生会的宣传部和学习部是合并在一起的,主要工作是出板报,经房硕同意,马松把系刊《黑眼睛》划归学宣部管理,这令王晓琴很满意。程倩比他们高一个年级,不过从来不拿大姐的姿态,工作很认真,她从初中开始就一直到文娱委员,如今抓系里学生文娱活动,倒也轻车熟路,马松所要做的也只不过是搞搞程倩的后勤工作就是了。相对比较难缠的是卫健,卫健是河北人,与张运河他们河南同学号称“半个老乡”,自张运河进校起,彼此之间来往就比较密切。他自认能力有限,一直相信学生会应该是张运河的,没动过那心思。张运河选举意外失败,卫健哪里知道是房硕在一手策划,还以为自己的机会突然来临了,没曾想最后却“便宜了马松”,因此一直隐约觉得煮得半熟的鸭子居然飞了,难免有些郁闷,对马松不怎么服气,加之他身兼学生会生活部长和91级班长,自我感觉是一方诸侯,时时以老大哥自居。对此,马松只好避其锋芒,采取绥靖政策,反正卫健已经大三,到了大四就得换新的生活部长,没必要较真。让马松最觉意外的是张运河,张运河本来才应当是真正感到煮熟的鸭子都飞了的人,但他的态度却出奇的友好,只要是系学生会安排92级班委的工作,从来都是保质保量,绝不像91级卫健那样推三推四,这不禁令马松心里充满了歉疚,马松想,假如有一天张运河需要什么帮助,他一定会全力去帮。然而,马松又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其实很虚伪——他能怎么帮他呢?张运河需要的是学生会主席的位置,但他能给他吗?张运河也爱罗曼,但他能让他吗?在别的很多地方可以谦让,但爱情能吗?
  和以前一样,罗曼还是时常与他俩同时在一起,仿佛这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一点也觉察不到男生之间的复杂恩怨。马松总觉得心里隐隐约约有些不安,但是,他也不愿意去深想,世上的很多事情,难道想能想清楚吗?想得再多又能怎样?何况,马上就将期末考试,他作为学生会主席,不能再像以往那样不把考试当一回事,至少不能考得太糟。考试结束,自然又是寒假,张运河回河南,罗曼回了成都,马松则回到旗城。假期里,马松给罗曼打过几次电话,得知她已经和以前那个男朋友正式分手了。然而,她情绪很低落,电话里对马松语气是淡淡的,就像对最普通的同学一样,让马松感觉不到一丁点把他晋升为男朋友的趋势。这令马松更加感到无望。寒假的一天,他偶然接到了许蕾的电话,约他一起去看春节灯会。旗城的灯会是远近小有名气的,马松答应了。94年春节后第三个夜晚,他们在举办灯会的旗城公园门口碰头,虽然同在一个小城,那竟然是他们头一次在陀大以外的城市见面。那晚人很多,公园里人挤着人,马松开始在前面为许肋开路,但很快发现许蕾总是被她身后的男人有意无意地触碰,马松觉得有义务保护身边的女孩子,于是他让许蕾在前面,他在后面。人太多,人潮前行得很慢,许蕾发梢的清香,让马松有些心襟动荡,好一阵子,终于就要到公园出口了,眼看就要出去,人流突然往后退,一个挤着一个,许蕾被紧紧地挤在马松身上,她的后背抵着他的胸,臀部抵着马松的小腹,仿佛被一阵热流刮过,马松忽然浑身发烫,下面一下子就硬了,硬硬地抵住前面的女孩子……都动弹不得,马松清晰地看到,公园门口明亮的花灯下,许蕾白皙的后颈变得绯红,仿佛是灯被蒙了一层红绸子,让灯光都变红了……其实只有三十来秒钟,但在他俩几乎是几个小时,人群终于松动了,他们随着人流出了公园,彼此没敢正视对方一眼,匆匆说了再见,然后各自回家。那时候,马松刚满20不久,他是如此年轻如此单纯,以至于他回去之后彻夜难眠——他反复问自己一个问题,他是否一心一意地爱着罗曼?在他看来,一个男孩如果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冲动了,那应该就是爱上了那个女孩子,他还不知道对于绝大多数的男人而言,性与爱是可以分得很开很开,他也还不知道,一个人其实常常是同时爱着若干个人了,只是深浅不同。那个夜晚,他反复地想,他是不是有些爱许蕾了,那么,“我是是背叛了罗曼?”这个质疑令旗城的那个冬夜充满忧伤。
  94年3月,大二第二学期开学,这些天南海北的孩子们重新聚到了陀大。那次灯会之后,马松一直没跟许蕾联系,在陀大开学的头一周,他们也一直没有相遇,这种隔离反而让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在他俩之间滋长起来。周末的时候,罗曼让马松、张运河陪伴着去沙坝买东西,回到陀大,张运河建议一起到学校水吧喝点什么,马松突然感到很累,不想再陪着,三个人在一起像走钢丝,他陡然感到那不是他所能长期承受的,于是他说,“今天太疲倦了,你们去吧,我先回寝室去了。”但是,看着罗曼的背影和张运河一起走远,他又感到说不出的沮丧,陀大稀薄的路灯光下,罗曼的背影是如此曼妙,天,她为什么会长得如此美丽,简直不像是凡间的生灵……又或许,这样天使一样的人儿,不是他马松有福气拥有的,既然如此,为什么偏要苦苦追求……就这么想着,马松不自觉地在校园的小路上漫无目的地走起来,在一个拐角,他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许蕾,她竟然也在随意地散步。
  这是周末的夜晚,空气中隐约有躁动的味道,两个年轻人就这么相遇了。他们顺着陀大的小路走了半个多小时,而后走累了,想找个石凳子坐一坐,然而校园里几乎所有的石凳子都坐满了人,他们只好走到校外,一直走到了石门大桥。
  石门,又是石门。多年之后回顾以往,马松不明白,为什么几乎每一次不光彩的事情总是发生在这大桥下。那晚,他们顺着桥边的石头台阶往下走,想看看夜晚的嘉陵江。一不小心,许蕾滑了一下,虽然台阶旁都有铁栏杆,但人在危急的时候都会抓紧身边的人,许蕾本能地伸出手扶住马松的肩,她的身体靠过来,乳房正好撞在马松手掌上,那一刻,马松做了一件他羞愧一生的事情——他第一反应是把手缩开,但他居然没有动,反而是,居然,那么乘人之危地,那么厚颜地,又那么本能地,把手掌在那绷紧的微微翘起的乳房上,反复揉动了好几秒钟,假如不是有其他过路的人来了,他不知道自己还会做什么,然而,这时候几个人说说笑笑地沿着台阶上来,马松和许蕾像弹簧一样分开。
  或许这就是命运吧,假如,那时候没有人来,他们或许会接吻,而有了吻,那就不再只是性的萌动,而是爱了。然而,那个夜晚他们来不及给对方一个吻,于是那乳房上的揉捏陡然显得那么冲动,那么不明亮,那么让双方感到不好意思……那之后,他俩又或些天没见面。又是假如,他们能再有一次偶然相遇,让上次的突发事件再来一次,变得合理化,那么他们说不定还是会把初恋献给对方,毕竟他们已经走到了爱的边缘了,爱的核心仿佛触手可及……然而,生活没有在短时间里给他们第二次相遇的机会,半星期后,一个小小的突发的阴谋,改变了他们这几个人的命运。

(《曼陀罗》第一部分结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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